被卫琅求助的江陵和君逑正在井前对峙。
君逑手中牢牢握着那本书。
数不尽的术法、无尽的灵力都自江陵向君逑涌去,可是君逑不动如山。
江陵知晓君逑强行拿出**,必然压力甚大,制服他也不急于一时,问:“你想要做什么?”
君逑脸色稍有苍白,却还是微微一笑:“我想要了解你。”
什么鬼东西?
江陵皱眉,恼怒之情溢于言表。
君逑仍旧朝江陵微笑,一只手翻开**,同时他手上的术法亮起。
江陵摸不准他要做什么,清楚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有大问题,却也没多少探究的心思,便径直朝**伸手,想回收。君逑却借此机会,抓住江陵的手,把他的手放在**上。
术法从君逑手上浮起,又降落到了**和江陵身上。
“你是不是有病?”江陵咬牙切齿。他知道君逑要干什么了。
又是这一套。
术法已经施展成功,不枉费君逑花费的工夫。他不在意地松开了江陵的手,**的书页自动往前翻,那些属于前尘往事的碎片自动从**上浮现,发出的光芒如同冬夜里、贫寒的人们身前燃起的篝火,温暖炽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推演一道,向上可回溯上古,向下可推演未来,但有一最重要的要求,必须要有与推演内容有关的事物,然后才能接着彼此之间的“缘”推演。
至于本人的能力,影响的不过是推演的准确。这对君逑当然不在话下。
他说借**一用,主要想借的就是这份缘。但既然江陵恰好在场,就给他多来几分把握。
君逑显出难得的虚弱,他固执地重复:“我想要了解你。”
江陵冷眼看他,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也没对他动手,单单嗤笑:“那你就自己了解吧。用好了记得把书放回去。”
江陵的反应超乎了君逑的意料。君逑愣了愣。
“走吧。”江陵扭头看林落雪,林落雪收回盯着君逑的目光,直接跟着江陵走了。
君逑没有力气拦,看他远去,又把目光放回到**前的那些碎片化的回忆上。
*
最先浮现的,是与**有关的内容。
困在凡俗尘世的修仙者一代一代寻求飞升,几乎如同飞蛾扑火。他们采取了千万种手段与办法,与他们那些离奇办法关系最紧密的就是**。
归一宗封印**,意在断绝**上的血腥与残暴。在归一宗最强盛的时候,他们收缴了无数和**有关的信息,惩治了许多人。
天道有灵,而华羽当年落下的字迹在漫长的时光中融入了这灵力,注定无法在寻常的材料上记录。
归一宗的清扫确实有一定效果。
然而寻求飞升之心不死,运用**的想法也不断。一宗之力,终归有限。
有修仙世家用了类似的材料记录**内容,有修士用传承记忆一代代传下秘密,也有修士耗费资源尝试**的片段……
君逑快速地划过了这些无关紧要的碎片。
最先出现的完整画面上是一个少年。他衣着华贵,神情却有怯弱。
君逑认了出来。那是容止。
他稍有疑惑,而后就是了悟。
看来,他当初并未深查下去的事情,现在也要有结果了。
*
两百五十前,天行的皇宫中,年纪尚轻的容止坐在长亭里抱着母亲缝制的娃娃,不远处,他的父亲对着他的弟弟耐心教导,而容止始终孤零零一个人。
周围的宫人从他身边走过,在这个皇宫中,他像幽灵被人无视。不是轻蔑、也不是傲慢,只是无视。
容止沉默很久,起身,到了偏僻幽冷的冷宫中。
“母亲?为什么呢?为什么父亲这样爱弟弟,为什么他从来不爱我呢?”容止窝在母亲的怀抱中,难过地问。
母亲摸着容止的头发:“因为你是我的孩子,而不是皇后的孩子。我对不起你。你的父皇讨厌我,也讨厌你。”
“不。”容止倔强地摇头,“不是母亲的问题。”
可容止还是不甘心,他望着父亲冲弟弟和煦地笑、严厉地指责,望着宫人对弟弟尊敬,望着弟弟和他接受着截然不同的教育,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关爱,也知道自己缺少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问:“为什么明明我是兄长,却要白白将皇位拱手让给弟弟?为什么母亲这样好,父亲却看不到?”
他同样想要皇位,想要那些来自父亲的关怀。这种腐烂生根的**在看着弟弟被宠爱、被教导时,在心底里慢慢长大、膨胀,折磨得容止寝食难安。
他迷茫而痛苦地看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看着这个孩子,眼中同样痛苦又很犹豫:“止儿,你真的想要皇位吗?”
“这是你的想法对吗?”
容止倔强地点头。
可他其实并不清楚也不会责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在冷宫中。
他想要皇位,想要被人尊敬,想要被父亲看到,想要母亲被看到……
这位出身摘星楼的间谍长久凝望她的孩子,最终还是决定完成自己的任务。她说:“我有一件宝物也许可以帮你。”
母亲的话语含糊不清,容止眼睛一亮。
*
所谓的宝物,是一片书页。
母亲珍而重之地取出,解开了层层封印才放到容止的手中。
容止疑惑地朝书页看去:
“天道因外力破坏,碎片散落各地。破碎的碎片,无法与天道弥合。但若将散落的碎片尽可能聚集在一起,然后灌注到一人身上呢?古者曾沟天通地,以个人之身,悟道之法则,创造新道。而今为何不能有人天赋异禀,以身合道,牺牲一人,弥补此界众生?”
看到这里,容止的呼吸停滞了,他没有再看后面的具体操作,而是面色潮红地大笑出声。
弟弟修炼天赋比他更高,也深得父亲喜爱,单凭容止自己是难以真的战胜他的。但是,但是,他可以通过这片书页,寻求他人的帮助啊。只要他保管好这片书页,他可以获得无数意想不到的帮助。
容止看着母亲,她似乎不明白书页的价值,只是担忧地看着容止。
容止温和地抱住母亲:“母亲,父亲一定会看见你和我的。”
他看不见的角度,母亲担忧的表情有一瞬间碎裂,又拼在一起。
至于向谁找帮助……容止心里很快有了答案。
瀚海王朝的皇帝江起澜是出名的修仙疯子,弟弟曾和他谈起过对方在暗中搜寻着和**有关的消息,弟弟那时的语气充满了不赞同。这样很好。
容止想要用书页和瀚海王朝的皇帝江起澜做一个交易,江起澜帮他夺得天行的皇位,他将书页给江起澜。
他不知道就在那一年,江帝以瀚海宝库中的舍利为代价,秘密前往普度寺请求佛子清光算一卦。
此卦事关天下修士,事关长生奥秘。
而佛子清光得出的结论是五百五十年后,天道将有机会补全。
一切都刚刚好。
*
**刷拉刷拉地翻。
记忆再度闪现。
在秘密联系上江起澜后,容止发现江起澜比他更果决和疯狂。
让容止父亲、天行皇帝死去或许很困难,但让容止得到皇帝的认可,名正言顺地继位应该不难。当时他们都这么以为。
可为了增强成功的把握,江起澜要拖更多人下水。
他说服了容止,又沟通了摘星楼,联合了四王朝——临渊王朝整个朝廷,初决王朝三家,加上天行的皇子容止,用古时的卷轴定下了契约书。
集结四王朝之力,人造天道。
而作为代价,其余的王朝都要帮助容止登位。
容止所说的方法对资源消耗甚大,即使以四王朝的财力也只能尝试一两次。对于人选,他们一定要慎之又慎。
瀚海花朝节,四王朝的人一同密谋。
“孩子,必须是孩子。”临渊的一位大臣笃定道,“只有尚在胎中、仍有先天之气、没有世俗念头的孩子才有可能容纳天道,才能人为地让他适应天道,与天道契合。孩子的潜力是无限的。”
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半人的支持。
“孩子?”初决的皇后谢锦萱想起了什么,看向江起澜。
江帝举行大婚不过半年,此时恰逢其皇后谢舒茵怀胎三月。
江起澜收到了她的目光,开口:“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就用我的孩子吧。”
多少代的优化与结合,多少天材异宝服用,他的孩子,一定天资卓绝,远胜于其他人。
江起澜面无表情地说出一番话。
周围人虽然有哗然,但很快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听到他们的话语,容止微微一冷。当年江帝拜访初决,与江后互相一见钟情的佳话流传四国之中,他未曾料想江起澜做决定竟这般果断。
少年容止终于明白自己的弱点在哪里了,他远不及这群人的疯狂。他还远远不够……
“我去和舒茵说。”江帝未有半分犹豫,向外走去。
在江帝走后,谢锦萱从商议中回过神,想起什么,急急忙忙追着他的步伐,而韩霖追着谢锦萱的步伐一同往外去。
江后谢舒茵在看花,她一面捂着肚子,一面笑着。
“舒茵。”江起澜的手抚在江后的肚子上,感受着这个孩子的跳动,“能不要这个孩子吗?”
谢舒茵:“什么?为什么?”
江起澜言简意赅地说了理由。
谢舒茵愣愣地盯着江起澜,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花朝节万花绚烂,如锦如绣。因为江后喜欢花,于是满国都全是花。
如此春意盎然,却抵不住寒意。
谢锦萱急忙赶来,看到这一幕上前,握住姐姐的手,声泪俱下:“这样做实在情非得已……”
谢锦萱实在是个狠人,说起话来情真意切。而谢舒茵迷茫地问:“有什么原因吗?”
“……我修士追逐成仙千百万年,只差这一步。这是不得不做的牺牲。”韩霖不知江起澜到底说了什么,只不断变化试探,先给谢锦萱探路。
谢舒茵的脸色越来越差。谢锦萱咬牙,立刻跪在地上,冲震惊的谢舒茵道歉:“只有姐姐的孩子,才能帮助我们。其他都不行,这是天道的选择……”
谢锦萱说了一堆,无非是这样多么迫不得已,又多么必要。
谢舒茵自小信任这个妹妹,渐渐被说动,却痛苦异常:“真的吗?必须这样做吗?”
她的动摇在她接近自问自答的反问中显露无疑。
傻子。
谢锦萱垂下眼眸,眸中有轻蔑。
继而她抬眸,真诚地看着姐姐,给出最后一击:“是啊,必须如此。为了成仙,我们不得不牺牲。姐姐,我们不是为了个人的生活而努力,只要献出我们的孩子,成千上万的修士都能飞升……我们在为万千修士谋福祉啊。”
这么美好的初心,能造成什么罪恶的结果呢?
大义压到谢舒茵身上,她不能动弹:“可是、可是……”
她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她知道牺牲一个孩子为了全修士一定是合理的,但这是她的孩子啊,是她和江起澜的孩子啊。
谢舒茵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江起澜。江起澜脸色淡淡的,并未言语。
谢舒茵却自觉得到支持,满脸苍白地冲他笑,然后对妹妹说:“好吧,这是为了大家。”
谢锦萱表面感动异常,心里却知道,这一切都是放屁。
什么全修士的飞升、什么谋福祉,这一群人绝大多数纯纯粹粹就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长生不老、力量永恒。
不过,既然结局一样,那她也不算骗人。
谢锦萱握住姐姐的手:“何况,这个孩子本来也不一定能活……”
“什、什么?”
*
在谢锦萱的半哄半骗下,谢舒茵放弃了她的孩子,让他作为天道的承载体。
在此之后,四王朝合力建造白帝城,耗尽天材地宝孕育胎儿。
摘星楼那位不出世的医师惊喜地发现,江帝和江后的孩子果然潜力巨大。
他们不断根据胎儿身体状况调节药方,甚至借诅咒之名,隔绝江后,借口治病来更好实施方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人看谢舒茵的肚子,目光都有狂热,因为他们知道,那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这尘世的“救世主”。
这是无论是为了私心,还是为了公义,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可能的将来。
于是,在所有人的企盼中,那一天终于到来,孩子即将出生。
谢舒茵握着江起澜的手,努力冲他微笑,闭眼陷入昏迷。
“为什么要这么说?”看着昏迷的谢舒茵,江起澜很久之后问。
韩霖一言难尽地瞥了眼江起澜:“你就直接这么和对方说,你要取走她的孩子?”
“有何不可?”江起澜说。
谢锦萱笑着煽风点火:“江帝不要不相信,你如果这么直接说了,不加以修饰。我的姐姐,绝对不会如你所愿的。”
江起澜眉头皱起,似乎不相信,然后眉头又松开:“她愿不愿意,也不重要。”
谢锦萱对江起澜叹为观止。
那一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江帝亲自从江后的腹中取出了那个孩子,他满手鲜血,打开了炼器炉。
那个孩子啼哭着看他,冲他伸出双手,他看那个孩子,毫不犹豫,把他放到了炼器炉里。
炼器的炉火在烧,尘世一切都映照在滚滚的火中,一如映照数不尽的罪孽。
谢锦萱和韩霖对视一眼,江起澜看着火焰,神情薄凉。
韩霖忍不住问江起澜:“你不会犹豫吗?”
“有何犹豫?”
我思慕天之高远、地之宽阔,念时间长河之永无止境,不愿如蜉蝣朝生暮死,唯愿与天地一争高下。
仅此而已。
至于在这路途中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君逑看着江起澜的表情,想,江陵后来的神情与江起澜此时有五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