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琅的目光落在遥远的那个金色的小点,很快又漠然地移开,视线落到陈平身上。
陈平没有抬头,只是捧着炸裂的血肉,扯出一抹笑。他的笑容阴森,全脸都要被撕裂的嘴巴占据。
再度的,卫琅打破了陈平的幻想。
陈平的幻想是什么?他的幻想充满以血才能洗干净的复仇,充满暴力的美学。在此之中,卫琅的尸体一定居于首位。
现在,碎裂的血肉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白浆……这是他想要的,可惜,食物不是卫琅,而是自己的同伴。
城里的居民用愤怒的眼神看卫琅:“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人?”
卫琅听着这质问,觉得着实很滑稽,便一笑而过。
他看这些居民实在太像正常人了,然而正是这种异常中夹杂的正常让他如鲠在喉,只能微笑以对。
陈平盯着他的笑容,拎着菜刀,向他逼近。
他满脑子的恶念,满脑子的怨怼,他想,这就是修士的力量吗,他想他没有办法伤害,只能被伤害。
不论心中有多少的恨,多少的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做不到什么。
他多憎恶这种一力降十会的能力啊……
他们只能跪地,只能求饶,只能像一条狗一样匍匐在地上。
凭什么修士高高在上啊!为什么他们不用付出代价!
“凭什么!”
他向卫琅质问。他的眼中布满也只有纯粹的恨。整个人就是被恨意操控的傀儡。除此之外,他的生命里没有什么剩下的了。
“我也想问凭什么啊。”卫琅叹口气,盯着陈平的双眼,不冷不热地说,“也许这就是命?”
他实在知道这句话对陈平是个刺激,可控制不了心情。丢下这句话之后,便再看其他人。
那些居民和陈平的眼神并不一致,他们有的不是对修士的痛恨,是对误入歧途不听话的罪犯、对伤害亲人的人的痛恨和遗憾。
滑稽得很。
卫琅在异常中看到正常,又亲眼看人从正常跌落到异常,由此产生的难受如有蚂蚁在骨髓里爬。
而秀秀站在居民之中,她看着卫琅的目光森冷。
卫琅轻舒一口气,再度微笑:所以说……所以他说,她真正不知道吗?
她一定是知道的。
秀秀的敌意在卫琅笑容中显得更加明显。卫琅不怀疑她曾有的善意的真诚,但她接受这里的法则,更讨厌破坏自己家的人。
大部分人的善意都建立在对自己毫无威胁的情况之下。
而秀秀,这是个停留在孩童时的“傻子”,可也是个非常聪明的“傻子”。
水雾越发弥漫,雾气大得仿佛要遮天蔽日。
可是卫琅还是能够穿透雾气,看到那些朦胧的人影,感受到他们的心情。
他别开眼不再看,只是抬头,视线足够捕捉那空中闪耀的金芒。
烦躁、厌烦、无力……种种细碎的负面的情绪,充斥着卫琅的心。
就像那远空悬着的金箭一般,他不知何时会落下,也不知自己何时会被这些情绪折磨得爆发。
只能用力克制自己。
“什么命!凭什么!”陈平的愤怒再度扯回了卫琅的注意力。
嘶哑的怒吼,不甘的妒火,通通从他的咆哮中涌出。
他有多么的不甘,多么的苦痛。凡人为何平白无故就要被修士践踏?修士凭什么生来在高人一等?
陈平的恨多合理啊。
卫琅想尽力从旁观者的角度想,避免自己也被陈平的情绪卷进去。可他还是觉得荒唐得想要发笑。
所有人的身影似黑魆魆的鬼影,大锅架起,水雾接天,火焰旺盛,如同一场献祭。
得有多么恨啊。
卫琅想要发笑,便真的笑了一声。
“都是你的错!去死吧!”
陈平挥刀向上,刀光切碎水雾。
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源源不断的黑气从陈平身上涌出,从围着卫琅的居民身上涌出。
卫琅看那黑气化作聚成猛兽,看着它伸出利爪,朝自己扑过来。
卫琅终于从这种毫无理智的氛围中稍微清醒了点。
他目光冷凝在猛兽身上。那兽类没有实体,只有黢黑一片,卫琅看着它,再度感觉到了心中的情绪被调动。
诚然卫琅怀疑过自己的情绪不对,然而他知道事出有因。他也没有怀疑过陈平恨他,因为他知道那恨切实存在。
但是现在,卫琅亲眼看到了陈平身上的黑气涌出,化为猛兽,调动了他的情绪。卫琅才肯定他的情绪问题。
卫琅一眼就可以看出,兽类是虚幻的,是由陈平的恨意构成的。
可是那是怎么构成的呢?是他给陈平的祝福吗?那借用天道的祝福?
不,还有其他的味道……
卫琅盯着那黑兽,恍惚地想起了被他抛掷在一边的最初的目的——找到天道碎片。
他承认他没有认真去找天道碎片。一方面因为他肯定最后它会落到他的手里,另一方面又因为卫琅在桃源城中从每个人身上平等地感觉到了天道碎片微弱的力量。
可如今,那股卫琅曾经感受到的天道碎片的力量仿佛受到了召唤,变得强盛起来。
卫琅给陈平的祝福夹杂其中,被利用。
卫琅不能无视,不由有些恍惚:这片天道碎片居然懂得自己调用周围可利用事物了,它到底附着到了什么东西上?
在刀光逼近卫琅一瞬间,恰逢其会,那枚一直在空中旋转的金箭终于旋进了透明的屏障,向下射出。它的光芒如此耀眼,穿越地面,直直地射穿陈平的脚边。
陈平站立的地方塌陷下去,他一个趔趄,在他的、他们的四周,整座城池升起、围来。
陈平把他的趔趄这归咎于卫琅。他已然失去了理智,不停地扑向卫琅。
混沌的天空中,越来越多的黑气从人身上涌出,追逐卫琅的猛兽露出了利爪。
然而此刻青色的火焰随着金箭点燃苍穹与大地。
火焰如同幕布,城市的一切景观在青色幕布中完好无损,只有居民,他们开始哀嚎,开始尖叫。
有所感知的野兽的嘶吼声越来越响。
整座城市在火中降落。
污浊的气味不断被风吹来,是多少腌臜物堆起才能拥有的。
卫琅伸手借助那些接住的聚集成块块的黑渍。
似曾相识。那些吸收完生命力的渣滓?
卫琅审视着。
不,不对。这是纯粹的天道碎片的力量。
如同羽毛般的污渍迫不及待地融入卫琅的掌心。卫琅眼前浮现出这些曾是人类的人的记忆。
我曾与我的妻子拥吻,如此亲密。
我曾与我的兄弟举杯,痛快淋漓。
我曾与我的父母欢笑,盼能颐养天年。
卫琅长长地缄默着。
那些碎片的记忆如飞花般在脑海的长廊中转过。
画面中的生者不甘不愿,画面中的死者被挽留。
缟素者满脸戚容,在灵堂前看到归来的亡者又满心欢喜。
回忆中这座城市一步步被建立,留给亡者居住。
事到如今,得到这些记忆之后,卫琅不至于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一瞬间,他有些疑惑,疑惑自己,疑惑他人。
天光终于破开,城市下落到地上,与现实重叠。
火焰熊熊燃烧,彻夜不休。尖叫声连绵不断。
在城市下落时,凤临炙还在追着君逑问:“你说的天河是什么意思?”
君逑却率先看到了降落的卫琅。
“阿琅。”君逑踏着晨光而来,冲他遥遥一笑。他手中握着弓,很是熟悉。
卫琅沉默地垂眸。
君逑称得上温和的神情在看到卫琅残缺的手臂的时候刹那沉了下去。
而凤临炙早在火焰落地的那秒,神情大变,去找卫晞了。
火焰在君逑的操控下越烧越旺。
在火光的照耀下,居民的躯体如同融化的蜡烛,几乎不成形。
“是谁?”
受野兽庇护、得以毫发无伤的陈平悲愤地转身,想要朝君逑拼命。
君逑看到那桌上的切片,又看到以陈平为主要支撑的野兽,毫无温度地看向陈平:“初次见面,我是卫琅的师尊。”
师尊替弟子讨债,是理所应当的吧?
*
埋葬完一切的林落雪倏地抬眸。
“怎么回事?”林落雪问江陵,“你不是和我赌约吗?你不记得你要胜利的条件吗?”
那个堪称荒谬离奇的赌约,那个苛刻不可能的实现条件,是让林落雪信任江陵的重要原因。
“可是,你和我赌约的内容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动手啊。”江陵指出。
“哈哈哈哈。”林落雪荒唐地大笑,他认识到自己的谬误。他因为一个赌约相信江陵,因为那些回忆相信江陵有多么离谱啊。
他们本来就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上的人。
“江陵,你永远不要指望从我手上得到**。”
江陵:“有时我也希望如此。”
“滚吧,垃圾!”林落雪愤怒而憎恨地看着江陵。
**的力量随着他的情绪显现。
江陵看了他一眼:“我警告过你,**会引发糟糕的事情。”
“那又怎么样?”
这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事物了。
他可管不了他的依赖有多么愚蠢。
“滚啊!”**的力量如同刀剑,逼迫着江陵。
他离开了。
*
君逑温和地笑,神情却很冷酷。
陈平惊惧地看着他,如梦初醒。烈火缠上了他的一条胳膊。他发出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要干什么!”
那些无意义的呻、吟与脏话如同浸泡了垃圾的水,源源不断地从陈平口中涌出,化为黑兽保护着他。黑兽凶猛,张开獠牙,试图驱逐青火。可惜青火看似微弱,此消彼长之下,陈平更加痛苦。
君逑看着陈平的惨状,轻柔地将手覆盖上了卫琅的眼睛:“你不想看到这些。”
他知道他性情良善,与他迥异。
无论是这样的城市,这样的罪孽,还是这样的冤冤相报,他都不想看到。
那么……“我不会让你看到的。我替你来。”
随着君逑的这句话,长生剑从腰侧拔出,刺穿野兽的胸膛。君逑用意念控制着剑,剑身在野兽的心口转了一圈。
卫琅感知到发生了什么,沉默着,想要挣脱开君逑的手,道:“您不懂。”
君逑的手带着不可摆脱的力道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在这样温柔的对待下,卫琅依旧固执而倔强地挥开君逑的手:“放手吧,师尊。”
如此温柔,如此关怀。
为什么他偏偏产生愤怒了呢?
卫琅对自己不解。
君逑皱眉,已经猜到他是在意这些人,道:“没有事情的。这样死去对他们反而是一种解脱。”
因果相生相报。
在报复他人的同时,自己也有意无意地变成了恶魔。
“菩提火为净罪之火,为审判之火,不必担心。”
卫琅轻轻闭眼,君逑感觉到睫毛刷过他的手心,不由停顿一下:“本来进入轮回,也是这结果。”
卫琅一边听着君逑的话,一边在认真地思索自己的情绪来源。
哦,对。
他讨厌君逑这样的关怀,仿佛他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可是实际上他懂太多了。
……他抗拒关怀。
“停手吧,师尊。”卫琅一字一顿地重复,他的手按在君逑的手上,以不可抗拒的力度挥开了君逑。
君逑望着皱眉,这个举动让他显露出些许人气,他欲开口,但还是没有说话,最终仍是妥协了。
他只是加快了菩提火焚烧的进程,才弄出了这样一幅不死不休的架势。
现在菩提火顺着君逑的心意,慢慢地熄灭下来,与之消失的还有野兽的身体。茫然的魂魄却在城池中飘荡,他们脸上流下的泪变成了血,灰色的身影遮住了天空中的亮光。
他们活了太久,大部分的人现在的躯体不过是天道捏造成的,失去了庇护,如今露出薄而脆的、半透明的魂魄。
只有两个,还站在那里,可都是垂垂老矣了。
恐怕最年轻的,唯一真的活着的,就是进入桃源城才几月的陈平吧。
魂灵疑惑地窃窃私语着:
“怎么回事?”
“我是死了吗?”
卫琅看着他们。
这一切,只起源于最初,一个孩子不想让自己的亲人离开。然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君逑安静地收回了黯淡的青色的火种。
凤临炙从火中捞出了卫晞,看着人们的茫然与求助,想嘲讽又闭嘴。
在一片寂静之中,空中浮动的力量越发明显。
卫琅和凤临炙都抬头看向天边。
林落雪推着轮椅出现。
【借一下你的身体。】江陵说。
【你干了什么?】卫琅感觉到林落雪愤怒的眼神,也感知到江陵的虚弱,没有用太多时间追问,【你借吧。】
“城主!”茫然无措的魂魄们见到了主心骨。
林落雪动用**的力量,保护住了那些魂魄,开口:“你输了。”
“希望如此。”江陵睁开灿金色的眼眸,“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卫琅你?”凤临炙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江陵,又看了看君逑,“什么情况?”
江陵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只是君逑无比坚定地冲着江陵道:“阿琅。”
江陵神情冷淡,也不理会他,而是问坐在轮椅上的人:“你要怎么样呢,林落雪?”
林落雪一边保护着居民,一边却并不和他们沟通,只是愤怒地看着江陵,如同宣战般说着:“你们都自诩比天高。不如听听我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