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级群的消息提示音划破午后的寂静时,路希正帮王女士择着豆角。毕业聚餐的通知嵌在一连串表情包里,他盯着屏幕上“拿完毕业证晚上班级聚餐”几个字,指尖突然有些发僵。
许博的名字像颗没化透的冰粒,猝不及防砸进心里。高三那年的冬夜还在眼前晃——两人挤在同一床棉被里,许博的呼吸扫过他的后颈,说“这样就不冷了”;清晨一起啃着冷馒头往教室冲,哈出的白气在路灯下缠成一团;甚至连错题本上,都留着对方用红笔标注的相同符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躲着他的?路希捏着豆角的手紧了紧。或许是某次刷题时,目光落在许博低头写字的侧脸上,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又或许是发现自己总会下意识寻找对方的身影,才惊觉这份友谊早已悄悄变了质。他找班主任调了座位,说“后排看不清黑板”;吃饭时故意绕远路,等许博的身影消失在食堂拐角才敢进去;寝室里更是惜字如金,连递东西都只用手势。
“我做错什么了吗?”许博堵在楼梯口问他那天,飘着细雪,对方的睫毛上沾着白霜,声音里的委屈像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没有,”路希别过脸,盯着自己冻红的指尖,“想一个人静静刷题。”从那以后,两条曾经交缠的影子,就在走廊里越走越远。
聊天头像突然跳动起来,许博的对话框弹到最前面。“去毕业典礼吗?”后面跟着一句,“我有话跟你说。”
路希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酸麻感顺着血管蔓延到指尖。期待和恐慌在胸腔里打架,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敲下两个字:“明天见。”
发送的瞬间,窗外的蝉鸣突然响了起来,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对话,拉开了序幕。
早上,晨光漫过窗棂时,路希正盯着天花板数纹路。七点的闹钟还没来得及响,他已经坐起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壳——那层磨砂质感,像极了此刻心里又痒又涩的期待。厨房飘来葱花饼的香气,王女士正把豆浆倒进搪瓷碗,弟弟妹妹的呼吸声在隔壁屋轻轻起伏。路希扒着门框往外看,晨雾刚散,天青得像块洗干净的玉,忽然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吃完早饭走到公交站,站牌上的铁锈蹭在手心。等车的间隙点开微博,那条“心之所向”的回复还停在屏幕上。风卷着槐树叶掠过耳畔,路希忽然愣了神——或许那人说的,从来不是哪个城市的名字。就像石佛镇的玉雕匠人总说,好玉得遇着懂它的人,城市大概也一样。
公交车“吱呀”停在站台前,他抬脚上车时,给许博发了条消息:“坐上公交了,快到了。”对话框几乎是秒回:“我在校门口等你。”
路希望着窗外倒退的树影,指尖在屏幕上反复划着那行字。阳光穿过车窗,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索性就让它那么翘着,像此刻心里悄悄冒头的藤蔓,朝着某个方向拼命生长。
路希刚走到站牌下,就被那道熟悉的身影拽了个趔趄。“几天不见,你这皮肤白得能反光啊。”许博捏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指腹蹭过校服布料下的肩胛骨,“再这么帅下去,咱班女生的情书得改寄给你了。”
路希拍开他的手,耳尖却悄悄泛了红:“少来,你前阵子收到的巧克力,够全班分两回。”
“那不一样。”许博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耳廓,“她们哪有你好看。”话音未落,就伸手勾住路希的后颈,半拖半拽地往校园里带。两人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拧成麻花,路过的低年级女生偷偷回头,捂着嘴笑出了声。
刚踏进教室门,前桌的汪志就吹了声口哨:“哟,这不是咱班‘连体婴’吗?终于复合了?”
“什么复合,”许博把路希按在座位上,自己往桌角一坐,胳膊搭着椅背圈住他的肩,“我家希希是为了高考闭关修炼,现在功成出关了。”
路希被他圈在怀里,鼻尖萦绕着许博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还是高三那年冬天,两人挤在一床被子里时闻到的味道。他想挣开,却被对方用手指轻轻挠了挠掌心,痒得瞬间没了力气。
“就是就是。”路希低着头附和,手指在桌肚里蜷成拳。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刻意拉开的距离,那些假装冷漠的转身,在许博这声亲昵的“我家希希”里,正一点点土崩瓦解。
班主任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时,路希正盯着桌角的刻痕发呆。那是高三某次模考后,许博用圆规尖刻下的“加油”,笔画里还藏着少年人的莽撞。
“25号出分,记得保持手机畅通。”班主任把一沓毕业证往讲台上一放,粉笔灰在阳光下簌簌往下掉,“出去打工的、旅游的,都让同学把证领走,别回头找不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假期别去野泳,别跟不三不四的人瞎混,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手机24小时开机。” 最后那句叮嘱带着点哽咽,前排女生偷偷抹了把眼睛。
毕业证传到手里时,路希指尖触到烫金的校徽,忽然想起三年前入学那天,也是这样攥着崭新的学生证,手心沁出薄汗。许博的证就放在旁边,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露出虎牙,和此刻转过头看他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路希,许博!”前桌的汪志突然凑过来,手肘撞在桌腿上发出闷响。他挤着眼睛笑,“中午聚餐完,下午去浪淘沙唱歌不?我订了大包厢,张倩、李航他们都去。”
路希刚要开口,许博已经拍了拍他的后背:“去啊,反正没事。” 他转头看向路希,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你也去,正好听听我新学的歌。”
“浪淘沙离饭店近吗?”路希问。
“就在隔壁巷子,拐个弯就到。”汪志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又去撺掇别的同学。
中午的阳光把饭店的红绸带晒得发烫。四十多号人浩浩荡荡涌进去,校服外套搭在肩上,笑闹声差点掀翻屋顶。五张圆桌拼在大厅中央,班主任被按在主位上,各科老师挨着坐下,啤酒瓶在桌角堆成小山。
路希被许博拉着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总爱上课睡觉的胖子,斜前方是每次月考都稳居第一的学霸。有人举着可乐站起来喊 “祝老师桃李满天下”,有人忙着给同学的校服上签名,笔尖划过布料的声响混着碰杯声,在空气里酿出微醺的甜。
许博往他碗里夹着糖醋排骨,酱汁溅在桌布上,像朵小小的晚霞。“下午唱歌给你唱新学的粤语歌《预言书》”他忽然凑近,声音压在喧闹里,“就当……补上高三没跟你说够的话。” 路希的筷子顿了顿,抬头时正撞上对方的目光。
包厢里啤酒瓶碰撞的脆响混着大家对班主任的感谢,泡沫似的漫到天花板。路希刚被同桌灌了半杯果啤,脸颊发烫时,听见许博在耳边说“去趟洗手间”。他望着许博挤过攒动的人影,白衬衫后摆被空调风吹得轻轻扬起。汪志在旁边用胳膊肘撞他:“看啥呢?老许这趟怕不是躲酒去了。”路希笑了笑没接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杯壁。
不知过了多久,包厢门被推开时带进来阵穿堂风。最先起哄的是汪志,他猛地拍着桌子站起来:“哟,老许可以啊!”
路希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许博正牵着个女生走进来,女生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发尾微卷,正是隔壁班总被传为“班花”的那个。两人交握的手晃得刺眼,女生的指尖还缠着许博的小指,像株攀附的藤蔓。
“介绍下,”许博的声音裹在起哄声里,却异常清晰地钻进路希耳朵,“我女朋友,周雨欣。之前怕影响高考,一直没说。”
周雨欣笑着往许博身后躲了躲,露出的半张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樱桃。
起哄声浪更高了,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桌子喊“深藏不露”。路希坐在原地没动,只觉得喉咙发紧,刚才喝下的果啤在胃里翻涌,酸得他眼眶发烫。他看见许博抬手揉了揉周雨欣的头发,动作自然又亲昵,像演练过千百遍。那双手,曾经在冬夜里帮他焐过冻僵的耳朵,曾经在错题本上跟他比划过解题思路,曾经在楼梯口攥着他的手腕问 “我做错什么了”。此刻,那双手正牢牢牵着另一个人。
“路希,你咋了?”汪志凑过来碰他的胳膊,“脸这么白,喝多了?” 路希摇摇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包厢里的灯光突然变得晃眼,班主任的笑声、同学的喧闹、啤酒冒泡的声音…… 所有声响都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又遥远。只有心脏闷疼的节奏越来越清晰,一下下撞着肋骨,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低头盯着桌布上的油渍,忽然觉得这满室的热闹,竟比空无一人的考场还要冷清。
许博牵着女生径直走向空位时,路希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那张空位就在他右手边,中间只隔着一道窄窄的椅背。淡蓝色裙摆扫过椅面的瞬间,路希下意识往外侧缩了缩,却还是避不开许博落座时带起的风,那风里裹着女生身上的栀子花香,和记忆里许博校服上的洗衣粉味格格不入。
“希希,这是我对象周雨欣。” 许博的声音像根细针,轻轻扎在路希耳膜上,“欣欣,这是我同桌路希,你们见过吧?”
女生笑着点头,马尾辫上的珍珠发圈晃出细碎的光:“当然认识,路希成绩那么好,每次月考红榜都在最上面。”
许博忽然拍了下手,兴奋的说到:“说起来还得谢你。要不是你当时帮忙送信,我跟欣欣还成不了呢。”
“送信”两个字砸下来时,路希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他终于想起那个课间,周雨欣红着脸把信封塞给他,说“麻烦交给许博”,他捏着那封滚烫的信封,犹豫了三节课,最后还是趁许博午睡时,悄悄塞进了他的课桌缝。原来从那时起,自己就成了这场故事里的牵线木偶。
“真的谢谢你。”周雨欣往他这边倾了倾身,眼里的感激真诚得刺眼,“当时离高考就剩半个月,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路希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果啤泡发的棉花堵住。他看见许博正望着自己笑,那笑容和高三冬夜帮他暖手时一模一样,可此刻落在眼里,却烫得人眼眶发酸。
“路希这是喝醉了?”汪志的声音突然从斜后方钻出来,他伸手搭在路希肩上,力道不轻不重,“你们光嘴上谢可不行,得请咱们大媒人搓一顿。”
“一定一定。”许博立刻接话,手指在桌布上轻轻敲着,“等这阵忙完……”
“没事没事。”路希猛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帅哥美女本来就般配,不用谢。”他低下头去够酒杯,却发现杯底早就空了,只剩圈淡淡的水渍。
“等会儿欣欣跟咱们一起去唱歌,不介意吧?”许博扭头问众人时,余光扫过路希发白的脸。
“多个人多份热闹!”汪志举着酒瓶吆喝,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路希的指尖在桌腿上蹭出红痕。包厢里的灯光明明灭灭,映在周雨欣发圈的珍珠上,晃得他头晕目眩。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涌上来,他捏着信封在走廊徘徊的午后,许博打开信时眼里的光亮,还有自己当时强装镇定的笑……原来所有的躲闪和克制,都成了别人爱情里的垫脚石。
“你们去吧。”他突然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头晕得厉害,得回家睡觉。”
“要不要紧?”许博立刻跟着站起来,手都伸到他胳膊旁了,又犹豫着收了回去,“去医院看看?”
“不用。”路希扯了扯领口,想让呼吸顺畅些,“就喝了点酒,醉了而已。”
汪志在旁边推了推许博:“让他回去吧,看样子是真不舒服。”
许博望着他踉跄的背影,突然喊了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路希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走出饭店时,正午的阳光把影子钉在地上,像块沉重的铅。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听着身后包厢里隐约传来的笑闹声,忽然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推开家门时,王女士正在院子里晒被子。“怎么回来了?”她直起身问,“不是说晚上聚餐吗?”
“有点累。”路希含糊着应,脚步没停地钻进房间,反手锁了门。
被子里还留着阳光的味道,可他裹紧被子时,却觉得浑身发冷。眼泪砸在枕头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原来那句“心之所向”,从一开始就指错了方向。是他亲手把那封信递出去的,是他自己一步步把人推远的,现在这心口的钝痛,不过是迟来的报应。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着空荡荡的胸腔,像在为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敲下悲伤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