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翎说完这一大段话,像是放下了什么担子似的,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释然起身,离开了病房。
旁人要走生路还是死路,都与他无关。家国的担子,原本就在他身上,现在也依旧如此。
他是铀变族裔的新君,再没有人能质疑。
斩断一段不健康的关系,一开始确实会很痛,让人失控的的那种痛。
但以后,会有新的亲情出现在他身边,还有友情,或许还有爱情。
王红翼跟他说:放下执念的人,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多少有点好笑。但这一刻,这是他相信的真实。
突如其来一番绝交式的发言让铀均羽的脑子嗡嗡作响,他还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王室的特勤重新带回最高监狱。
在地下更深处,他被戴上重枷,将铀核周围的电极片取出,再重新插入更深的封印、喂下让人全身无力的药粉。
哥哥害怕他吗?
他扪心自问,并未感觉到。或许只是特勤自身做出的判断。
但是很快,他被又一次带到刑讯室。
这次不再依照先前两次的钝刀割肉,而是用接近极刑的方式快速迫近他的生理极限:
强力的感官增强剂,配合剥皮般的金属重鞭、再用烙铁止血,在焦痕上用沾满辣椒素的铁刷粗暴地刷洗。
剧烈喘息的口鼻被捂上水布,每当缺氧开始剥夺神智的时候又被扣上高浓度的氧气面罩。
这种时候,就会有白大褂冲进来,在他的身体各处切割提取细胞,然后拉开他的眼皮逼着他看自己的伤口。
那些碎肉翻卷的地方,像忽然之间获得了独立的生命,扭曲地蠕动着汇合在一起,在蓝绿的光芒的萦绕下变得如同新生婴儿的皮肤一样滑嫩。
“这是什么原理?这是你控制的吗?”一个白大褂问道。
少年无法说话,只能奋力摇头。痛与痒将他逼得发疯,被取下口枷的瞬间他第一反应是咬唇,然后被人一巴掌打在脸颊。
“说!你是怎么让伤口愈合的,为什么铀核封印了还能释放能量?”狱长看白大褂们过于温和,忍不住在一旁帮忙呵斥,并直接伸手再次将那道伤口撕开。
“呃啊——”铀均羽的身体因为药粉的作用无法用力,此刻哪里还顾得上长翎的要求,只有通过本能的嘶吼来宣泄疼痛。
又一巴掌摔在另一边脸颊:“装什么装?在国君面前不是咬死不吭声吗?”
少年的呼吸都是颤抖的,身体却做不出一丝反应,这让白大褂有些难以判断:“要不把他肌松撤了吧,不然不好观察反应。”
狱长挠挠头:“会不会有点危险?听说他昨天攻击国君,让国君差点失控。”
“但这样下去实验没有效果啊。要不多叫几个人进来,先试试?”
“行吧。”狱长摇摇头,回身再看铀均羽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老实点,不然有你后悔的时候。”
少年啐出一口血沫,然后在舔舐口内伤处的同时意识到它正在愈合,忽然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他点点头,就像在师长面前一样,乖顺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安抚纵容。
于是医生给他注射解毒剂,甚至将他解除束缚,让他配合一些检查动作。
最后,医生需要在他的铀核取一小块组织,让他坐在椅子上、双手背在身后,方便另一个医生持续观察手部指甲的情况。
狱长提出了异议,但医生怕绑缚影响刚刚标记的经脉流动,没有在意。
少年看着明亮的手术刀被仔细擦拭、消毒,然后摆在他身侧的盘子里。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长翎恨他。
恨他,所以要报复,要折磨。
恨他 ,但又不忍心看他,所以要每次治好了再来探望,然后在愠怒与嫉妒中再一次将他打入地狱。
恨他,又无法接受会恨他的自己,所以想了一大堆理由,想要恩断义绝。以为说服了自己,又在那一大段发言后依旧无法释怀,要让这些人以研究的名义继续折磨,剖心碎骨。
是啊,本该就是这样,这也是他自己所求的结果。
其实哪有那么难?长翎下不了的手,签不下的字,他完全可以代劳。
最后一次,帮长翎,也帮自己一次。
精心准备的器械被医生卧在手心,胸口被充分消毒、移除部分封印电极。
蓝绿色的光亮在胸前和身体各处流转,在流出铀核的最亮的那个点,医生看准了,用浓碘伏轻轻划出一个三角,然后下刀片。
少年闷哼一声,感到刀片的游走并不深邃。他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
铀核的能量流转猛然加快,少年双手极速从后背挣出,用力握住医生拿刀的右手。
他上身前倾,将刀刃深深插入自己的铀核,然后手腕一拧,剜出一个漂亮的弧形,在旁人冲到面前之前再横向地一发力。
用来取样的刀并不太长,少年发狠,也只能将四分之一个铀核生生剜出。蓝绿色的光芒瞬间填满了整个刑讯室,像是无数个生命在绝望中奔逃。
所有人的生命好像在这个瞬间融为一体,感官、情绪、意识,在难以名状的疼痛与绝望的统领下,他们看见了“海”。
生命之海。
锈宫,北楼会议室。
司法部与科学部正在为了二公子的审判与后续处理争执不休,国君皱着眉头坐在上首不说话。
其他几个部门也多有牵扯,但不敢不考虑国君的态度,偶尔互相低声交谈或者递递眼神。
某一刻,先是国君的铀核忽然剧烈的震颤了一下,接着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都在同一时间看到了与刑讯室内诸人看到的同样的场景,感受到了同样的痛苦。
反应快的人以为国君又要失控,急急呼叫特勤。但是紧接着,大家发现国君周身没有任何能量散溢,只是捂着胸口神色痛苦。
特勤进来了,带来的却是最高监狱的紧急情况:
二公子企图自尽,铀核被剜出一部分的同时,逸散出大量生命灵萃,并对周围人造成一定的精神干扰。
目前人已经重新被控制,生命体征稳定,正在极速自我修复中。
科学总长刘学敏拍案而起:“我的理论是对的!二公子的铀核和国君有超出物质世界的共生关系!”
没有人应答,所有担忧的目光都凝聚在国君身上。
铀长翎缓缓放下捂在胸口的右手,又询问了受精神干扰的范围——只有他和均羽所在两个房间的人。
轻轻的叹息声后,没有人再对判决的结果提出质疑。
剜出的大块铀核被采样,但均羽的铀核仍旧恢复了完整,全身的伤口却没能像之前一样快速痊愈。被紧急送去治疗后,接近半月外伤才彻底愈合。
医生判断,几次濒死和最后一次的自尽行为,基本耗尽了他身上因吞噬事故而获得的过多灵粹。之后数次电击与窒息实验也证明了这一点。
再次坐进审讯室而不是刑讯室的时候,均羽甚至有些不适应坐姿,被束缚住的双手微动,极力想要将手腕处的衣衫往上扯扯遮盖住伤处。
他不知道今天会见的是什么部门的人,但如果是师父,那些可怖的疤痕最好不要被看见。
熟悉的脚步声脚步声传来,均羽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椅子的深处靠。接着,他缓缓抬眼,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哥哥。”
长翎被均羽恐惧的表情刺到,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站起身,走过去将均羽的袖子挽起。
均羽微微颤抖,不发一言。
长翎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命人将他的束缚解开。
“不要。”还没等狱卒开口,均羽先着急道,“……危险。”
“你想伤害我吗?”长翎挑眉。
“不,不是。”均羽的目光闪躲着,“我这样就很好……”他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可能只是害怕长翎更多一些超出讯问的举动。就像小时候被师父责罚,第二天早课总要躲远半步。
长翎皱眉,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还是指挥狱卒解了束缚。他是看到均羽手腕上的痕迹,想来平日戴着重枷,想要少铐一会儿。
重新坐回审讯椅上,长翎看着少年灰黑色的眼睛被头发半遮掩着,有些无奈道:
“三日后正式宣判,师父明天来见你,到时候精神一点。”
“嗯……是。”均羽心中颤了一下,但很快接受了。
“我就都不来了。”长翎停顿了一下,“有什么想说的吗?”
均羽抬眸,小鹿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又垂了下去。
“对不起。
“哥哥。”
长翎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更多,有些落寞。
二人沉默着。
终于还是长翎先耐不住,再次开口道:
“最后了,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少年再次抬起眼,水汪汪、杏仁样的,映到人心里去。长翎眨眨眼,期待地看着。
良久。
骨节分明的双手轻轻握了握,少年做好了决定。
他回头看了看门口的方向,狱卒在玻璃窗外识趣地背着身。
于是他站起身,走到长翎身边,双膝着地跪了下去,双手交叠在额前,像几个月前的大殿之上一般,深深拜伏下去:
“求哥哥,不要再对我用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