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色星河 第60章 54、承诺

长翎感觉有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胸膛，将心脏猛地攥紧，疼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来之前想过很多。

人的本性是求生的。不管之前多么坚决，体验过一次死亡又那么用力用本能活下来的均羽，应该是会求生。

或者，会求原谅，求他不要恨他。这个弟弟从小要的，其实就是大家的偏宠不是么？最后，大概也只会要哥哥一个心意。

又或者，会求他用药剂。不管是缴获的、升级过的，或者前段时间用均羽的血肉制成的，他以为，弟弟会在最后关心他。

还有些可能：照顾师父、帮扶朗哥，甚至弥补一些兵变的过错、仍求少杀一些人……

他想了几个彻夜。

心脏仍然在疼，万箭穿心般。

这个从有记忆开始就黏着他，遇到一切困难都躲在他身后的弟弟，最后时刻求的，居然是他的不折磨。

是啊，均羽怕痛，他从来都比任何人都知道才对……

均羽半天没有得到哥哥的回应，有些诧异，接着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看长翎的神色：称不上好看。

他不敢出声，默默地将头重新埋进手臂之间。

大约是难的吧。上次给他看的判决书上，十几道酷刑直至死亡，即使已经在刑讯中抵去了那么多，还是太难。

要是能少一些也好呢？

……灼烧类的？他是最怕的，仿佛能听到每一颗细胞临死之前发出的呻吟；

……或者电击？太难受了，样子也难堪，但一点都加速不了死亡；

……要不关节类的吧？最后让他有力量站着死去……最后的话，也许能撑住……

少年谨慎地斟酌着退让的尺度，不知道是该多要一些舒服，还是多要一些体面。

就在这时，他听见长翎温和的声音：

“好。”

均羽猛地抬头，有点茫然地被哥哥扶起，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吗。”

“真的，哥哥答应你，再也不会对你用刑。”长翎微笑着，眉眼弯弯，像小时候每一次安慰他一样。

少年也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和腼腆。然后轻轻将被搀扶的手臂从哥哥手中抽回来，走回对面的座位上坐好：

“谢谢哥。

“……对不起，哥哥。”

一日夜的时间过得很快，即使彻夜未眠也如此。

可以安安心心地面对结局，让均羽心中的石头松了很多，甚至考虑起墓地的装潢来了。

褫夺王室身份，但宗室还在，至少可以葬在宗室祖坟之中，挑个僻静点的地方。可不能跟平民葬在一起，不然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怕是几千年后还有人专程来吐唾沫星子。

这事跟师父说太伤老人家的心了，但朗哥应该能听进去。

也不知道朗哥今日来还是不来。

正犹豫的时候，监室走廊传来脚步声。

他被关在最高监狱的深处的单人牢房里，带电的金属栏杆内是他的活动区域，有床和桌椅，墙上也有重枷。那日长翎交代过后就没再上过枷锁了。

铁栅栏外是可以站人说话的狭窄区域，一些简单的问询都是在那里，狱卒送饭也是，饮食上倒真没被苛待过。

再往外是平整相接的一个走廊，延伸到更远处的栅栏门。偶尔可以听到有脚步声经过，去到别的监室内。

看来自己在兄长眼中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没被关到那种上下左右十公里都只有大石头的地窖里去。

随着脚步声进来的先是狱卒，快到午饭时间了，因而铀均羽并不奇怪。但后面还有两个人的脚步，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位容方和金朗。

“师父？”少年的声音带着惊喜，他等了一个上午没等到，还以为要再晚些时候。

但很快，惊喜就被尴尬与伤心盖过：他看见金朗远远地站在走廊的铁门附近，抱臂靠在墙上，不愿进来。

“朗哥……”均羽心虚地叫了一句，尾音小到自己都听不见，却见朗哥明晃晃地将脸转到了另一侧不愿看他。

“对不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还有资格被朗哥听见。

狱卒将牢门打开，示意位容方进去。后者摇了摇头，让狱卒不要关门，把走廊的栅栏门锁好就行。

这样理论上，牢房里就剩他们三个人。

少年屈膝欲跪，却被师父一把扶起。

“道歉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今日不用跪，坐着吧。”位容方自己拉过椅子坐下，又指指床铺让均羽坐。没管独自在门口“罚站”的金朗。

“师父……”均羽想找点话说，开口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您身体还好么？”

位容方倒是很配合：“挺好，上周的监测，指征比上次还稳定些。”

“那就好……”均羽垂着头也垂着目光，不自觉地又把袖子往下拉拉。位容方看见了，并不点破。

“跟师父就这么没话说？”

“不是……”少年挠挠头，努力回忆昨晚一夜未眠的自己到底还想了什么话题，“师父，我……”好像真全是道歉的话。

位容方叹口气，又靠近些，摸摸均羽毛茸茸的脑袋：“瘦了。”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肢体接触，多半时候上赶着拉哥哥和朗哥的手臂，但对师父，终究是敬畏多些，因而总是位容方主动去靠近。

少年的眼眶又红了，他明明想好不哭的。

“想不到就算了，师父说。”位容方笑笑，像是早就料到，掏出一张手绢给他擦眼泪。

“呜……师父……”均羽直接哭出声了，引得远处的金朗也转头看过来，一脸无奈的样子。

“想哭就哭吧。”位容方将少年揽进怀里，轻轻拍着。

好一会儿才放开。

位容方拉着均羽的手，用少有的缓慢而温柔的语气道：“之后宣判，师父也不在，只有你在，然后立即执行。”

立即执行么？均羽咬唇，点了点头。

“宣判会有录播，知道么？”

均羽眨了眨眼睛，但很快也就理解了。

这么大的事情，必须给民众一个交代，影像是最好的形式。但连着两次在直播时发生重大事故，搞得铀国高层对直播这件事都有阴影了，当然也就是录播。

“嗯，好。”均羽抬头给了位容方一个安抚的微笑。

“有什么想要师父做的吗？”

“就……多盯盯哥哥的身体。还有朗哥的……嗯……事业和婚事。”均羽想起那个跟火烈鸟似的姐姐，眼睛亮了亮，转头看向门外。但金朗的脸依旧朝向相反的方向。

少年收敛目光，垂了垂眸子，又抬头向师父露出一个笑脸：“所以师父得长命百岁。”

位容方也笑了：“小少爷对我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点？”

小时候，金朗总爱拿这个称呼打趣他，后来就变成了“小殿下”。师父倒是几乎没叫过。

均羽下巴微抬，一脸理所当然：“不高啊，您虽然退休了，但您说过，身体素质方面的训练是要终身坚持的。”

“好~我努力~”位容方一脸真诚，但语调完全就是在哄孩子。远处的金朗忍不住掏了两下耳朵。

均羽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嘴角，又没话说了，小声叫了一句“师父”。

位容方拍拍他的肩膀：“饿了吧，吃点东西？”说着就将地上的食盒拿起。那是刚刚狱卒帮忙拎进来的。

均羽怔了一下，回头看朗哥，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食盒里是一盘煎饺、一碗海鲜粥、一碟香芹与一小碗汤面。

金朗拢共就会这么几样，都是跟初来位宅时那位保姆学的，专门用来哄人。手艺倒是出奇的不错。

均羽鼻头又酸了，说不出话来，坐在桌前无声地往嘴里塞。

位容方走到门口，低声跟金朗说了几句话，金朗只是摇头。于是位容方又走回来，拍拍少年的背。

每个都是主食，正常其实吃不太下，但是均羽吃得认真，位容方也就不管他，静默地在一边看着。

直到喝完最后一口汤，少年将碗筷都收回食盒里，然后将眼泪擦干净。他知道朗哥很不喜欢他哭。

金朗原本也在看着他，但在发现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还是把目光移开了。

“谢谢朗哥。”均羽把该说的话说了，终究是没有勇气走出牢门去拉金朗的手臂。

位容方拍拍均羽的肩膀，让他回床上坐着。

二人又闲谈了一会儿，但真的没有什么要谈的，只是这是最后一面，均羽总忍不住想要再延长一些，于是漫无边际地找话题：

“王红翼还没从第一星域回来吗？那边安保他那么放心？”

“第一星域不放他回来，估计要等我们对生命灵粹的后续政策。”

“哦……”政务的事情均羽不好再深问，总归一切都挑开了，哥哥必定会找到民众都能接受的延续铀族的方法，“可惜了，还想跟他聊两句。”

说完这句，又怕师父真当个事情，均羽自己找补道：“算了，他身份不方便，也未必想见我。反正‘星际红学’里少不了我……”

“咚咚咚！”狱卒用警棍敲了几下走廊的铁门，是催促的意思。

位容方点点头：“我会告诉他的。”

再拖也不好，均羽心里知道，于是跟师父一起起了身。

等师父站好，均羽郑重跪下去，然后以师徒间的大礼拜下：

“不肖弟子铀均羽，感谢师父多年养育与教导之恩，还请师父多加珍重。”

位容方点点头：“有阿朗和长翎在，你安心吧。”

均羽重新跪正，挪动膝盖，发现朗哥在看着自己，于是道：

“朗哥。师兄。谢谢你从小照顾我、宠我、帮我挡了许多罚，也常常帮师父管教我……是我对不起你，不敢求你原谅，只求你……照顾好自己，往后平安、幸福。”说罢，也是深深拜伏下去。

金朗垂眸看着均羽，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又转头看向了走廊外的远处。

位容方最后一次将均羽扶起，揉揉他的脑袋，又轻轻抱了一下。然后将人放开，在狱卒再次催促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结果他们都已经知晓，但最终，还是要均羽自己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