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一个人,是可以报复的吗?
他对均羽,可以有恨这个情绪吗?
想到此时此刻均羽正在经受的事情,长翎的心中,好像真的有一点报复的快感,有一些冷漠与轻蔑,而心疼、关爱,那些以往最经常且理所应当的感情,好像变成了一些理应要有但并不真切的形容词。
如果铀均羽不存在,他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吗?
之后的一段时日,铀长翎开始主动跟外界建立更多工作之外的连接。
新上任的几位长老办事还算靠谱,各个世家之中也筛出一些可用之人。当长翎真的尝试着放权,养养身体,铀国政坛也没任何崩盘的迹象。
闲暇之时,他还想起给其他星域的王室或政治家去信,总归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至于没有爱好,也不是找不到可以做朋友的人。
就这样过了一个来月,直到一个略显闷热的下午,司法总长拿着叛乱案一审的结果来请示,国君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弟弟。
再次走进病房的时候,长翎觉得自己心态无比健康,平静到想跟均羽约一杯咖啡。
所以他没理解为什么均羽是抱着膝紧缩在病床上的姿态,也没理解自己进来以后,均羽为什么习惯性地下床站好,但站得是离自己更远的那一边。
这种种细节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就把司法部的文件直接放在了均羽面前的病床上:
“你觉得能签吗?”好像每一次日常的工作沟通。
均羽眨了两下眼睛,才把视线移到文件上。他几秒之内划走了关于自己的最大一块内容,然后一页页翻到最后。
全部看完以后,均羽翻回自己的位置,简单地读了读大标题,然后放开手,又退了半步,低着头不说话。
长翎皱了皱眉,他刚刚注意到均羽的手指甲已经长出,但形状有些丑陋,估计要些时日才能彻底长好。但等他想要细看的时候,那只手就缩了回去,被藏在背后,好像要抗拒他的关心。
“均羽。”长翎的目光追着他,甚至有些嗔怪,“躲那么远干什么?问你话呢。”
少年有点诧异地抬起头,觉得长翎今日的心情格外难以捉摸,半天才试探着开口道:“哥?”
长翎皱眉,莫名地不想回应这个称呼。
“兄长。”均羽垂了目光,心中有些忐忑。
新基因资料的研究并不能马上出结果,他受完第二遍刑就被带回病房治疗,直到外伤痊愈、指甲长好,也没有人再来理睬。
漫无目的的长久监禁让均羽无聊得发慌,提过要见长翎,也想要些书来看,但都没得到回应。
他一直在揣测哥哥的心意,也在思考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到最后甚至无聊到专门叫个护士来聊天,才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情。想来长翎是忙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但此刻长翎的状态实在是太过平静和平常,好像阴云之中忽然挂上一副天朗气清的彩绘,不知从哪里来的,也不敢随意撕掉。
长翎觉得这个病房格外憋闷,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伸手点了点床上的文件,再一次问道:“什么意见?”
几乎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均羽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再提那些担责求情的心思:“师父看过了吗?”
“我现在是在问你。”长翎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动了一下,一些危险而熟悉的情绪被盛在水缸中,不论他怎么刻意回避,水缸都裂开一条缝隙似地涓涓地往外涌水,但他还想装作看不见。
“哥哥。”均羽不愿直接回答问题,鼓起勇气岔开,他需要知道长翎究竟是怎么想的,“庭审前我找你,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为什么要见你?你有什么资格要我见你?”水缸迸裂,长翎的大脑被一种熟悉的情绪占满,几乎毫不犹豫地回击道,“你当时在王座下逼宫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一丝一毫我的感受?”
几近嘶吼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病房内,病房玻璃外匆匆闪过两个人影,无声地表示着房内的不寻常。
“哥,你还好吗?”均羽是真的有点担心起来。
又是一个月前那个样子,长翎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竭力冷静、逃避、做一切可能的事情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有时候真觉得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可心中那些疑问、不满与恨意好像一刻都未曾离开。
他愤怒地抓起文件终端,越过病床走到均羽面前,将坚硬的金属制边框一下下砸在弟弟的心口:
“你在逼我杀你,你知不知道?”喉中发出宛如玻璃碎裂的声响。
均羽被推得退了两步,被那双狭长而猩红的眼睛狠狠瞪视着,莫名地感觉眼前之人在求助。
国君的状况太不寻常,让探视用的玻璃窗外挤满了警卫。
可均羽却觉得这架势熟悉得让人发慌——每次长翎铀核失控的时候,均羽竭力靠近他身边,看到的都是这样的眼神。
电光从长翎周身逸散出来,将病房的灯管打碎,但长翎本人却毫无察觉。
均羽悄悄向外打了个不要妄动的手势,然后伸出一只手,穿过整片电光扶住长翎的手臂,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
确认没有反抗后,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搭在长翎的右臂上。
在周围设备因为电击产生的一切报警声中,均羽盯着长翎的眼睛,像是哄孩子一般安抚道:“哥,我在,我在帮你呢。”
“帮我?”
均羽看着长翎的双肩和脖颈都松弛下去,眼神空空荡荡,带着孩童的纯真。
均羽点点头,像是安慰小孩一样抚着他:“是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哥哥,你听我的,闭上眼睛,深呼吸,让能量向铀核流动起来,好吗?”
长翎顺从地闭上眼睛,周围逸散出来的电能环绕着身体游动,几乎是本能地避开面前的少年,最后慢慢归拢在胸前。
好一会儿,长翎重新睁开眼,深灰色的眸子平静而毫无生机。
特勤冲了进来,试图将国君与掌握着共振攻击的疑犯分割开,但又被国君制止。他们在坚持中得以重新检查了二公子的封印,然后极其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从昨天夜里,长翎就觉得烦闷难眠,只是没有往这个方向想。
其实是该警醒的,忽略上一次共振攻击引发的失控,这本就是科学部原来预估的时间。只不过最近的体检指征还好,又有药剂托底,让他的思维松懈了许多。
均羽重新穿好为检查而敞开的上衣,看着手上新鲜的电击痕迹轻轻吐了一口气。他走到长翎身边,拉着哥哥一起面向窗坐在床上,在失去灯光的房间内凝视外面翻滚着的红色晚霞。
“好点了吗?胸口还闷吗?”少年的声音关切。
“还好。”长翎望着窗外,有些出神。
“医生说,铀核失控,有的时候也受情绪影响,是正常的。”安抚的意味极为明显,却含着掩饰不住的愧疚。
长翎回头,认真看着均羽的侧脸,还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没错。
“哥。”均羽总是习惯性地想这么叫,也没什么目的。
“嗯。”
“对不起。”短短三个字带着哽咽。
“没关系。”长翎重新看向窗外。
“你可以不原谅我的。”均羽刚刚有那么一刻后悔,没有强行拔掉电极片联通铀核,去探知和分担哥哥的心情。但大概也会被认为是居心不轨吧。
“均羽。”长翎觉得这个称呼有一点远,好像许久没有绕在齿间的旧友,偶然提起时带起淡淡的伤怀。
长翎停了一下,重新起头:“均羽,你说哥哥该怎么办呢?”
“结果是确定的。”均羽的眸子闪了闪,“你不用原谅我,但能不能让我少背一些罪业?”
“你现在还在对我提要求吗?”
“可以吗?”
长翎将手从均羽的手里抽走,侧过身子看着均羽:“你怎么还会觉得自己有资格跟我提要求呢?”
均羽呆住了,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小时候没有权位之别,师父也从从未把他的课业交给长翎负责。
但生活上,他有任何想法都是先告诉哥哥,然后由哥哥交代给旁人去做,或者调配人手给他。
长大之后,哥哥常常交许多公务给他练手,许多要求连秘书和长老们都苛刻,但他也尽可能一一满足,几乎没有失言。
他们好像就是这样,永远互相提要求,永远互相满足,直到今时今日。
长翎看着均羽如醉方醒的样子,心中升起一阵阵寒意,胸中回转了许久的话语此时此刻又一次得到验证,从口中吐出时像要擦拭一把钢刀:
“兵变之后,我想了很多,尽可能站在你的角度,考虑你的处境。
“我不愿相信你会真心背叛我,即使事实如此,我也愿意相信你是出于时势的考量。
“后来我想通了,其实一切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我把本应属于亲人、兄弟、王室的一切一切道德与情感都看得很重。
“而你,铀均羽,你没有心。
“道德、责任与同理心,对你而言都只是概念。你所谓的乖巧通透,只是享受着被偏爱与纵容的感觉,并误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
长翎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均羽的脸上,却没有一分看进自己的眼睛,只是专注地发出这两个多月以来那些坚不可摧的东西碎裂的声响:
“过往二十年,我确确实实活在你……或者说我们,一起营造的保护和亲情之中。对你好,我无怨无悔。
“但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