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之网 第10章 解局

完成值夜交接，蒋槊没有回到医生的休息室小憩一会。他的大脑很清醒，甚至在高速运转思考该如何与林安之交谈。他走出医院，初夏的阳光明晃晃地洒下来却并不灼人，路上已是车水马龙地繁忙起来。现在，正是打工人准备上班的时间。

他不知不觉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一幢灰色商务楼前刚想上前一步，又犹豫着退了回来。蒋槊环顾四周，看到对面的便利店已经开业，便径直走了进去。他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这里视线正好，对面商务大楼的人员进出一览无遗。

蒋槊喝着手里的速溶咖啡，凝神望着对面人流穿息。他突然有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好像曾几何时，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坐在这个位置看着对面？

上班的人越来越多。蒋槊的瞳仁终于因为一个娇小的身影急遽收缩。那是林安之——即使隔着距离他也能精准地判断那个低头走路的女人就是她。只不过她比记忆中的样子更瘦弱些。林安之步履缓慢，忽然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自己这边。蒋槊一惊，冰凉的咖啡液撒在了手背。他慌忙地从公文包里拿出纸巾擦拭，再抬头，她已无踪迹。

该不该上前去问清楚呢？

蒋槊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今天太唐突了，而且我还没想好要怎么问。如果我问她是不是在我面前自杀过？她应该会当我是疯子吧。

接下来的几天，蒋槊依旧会坐在便利店窗口，喝着咖啡看着对面。有时候是林安之上班的路上，有时候则是她下班回家。还有一次，他看到夏晓蕙和她在一起。她们亲昵地手挽着手说些什么，晓蕙笑得灿若明霞，而林安之的面容却只是淡淡。

一周后，蒋槊决定最后一次来看林安之。

不仅因为他找不到合适地借口跟对方开口，更重要的是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真的有时空重启，上一次的悲剧不正是因为夏晓蕙的死亡引起？他因为错失所爱，就把过错归咎于一个或许在网上诋毁过，但尚算是个无辜之人的身上。现在，晓蕙活着，而且他们就要结婚了。一切的幸福都即将在这个新世界徐徐展开。那么，他又在计较什么呢？

这一次，他与高中的初恋欢喜圆满，而林安之又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样很好。这样就够了。

蒋槊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恰巧看到林安之缓步走向大楼。前几天，他就观察到她的步伐缓慢地不像一个健康人。不远处，她的身子有些摇晃，走几步就停下来，像在喘息。蒋槊走出便利店还想看个究竟，就见她直直倒在地上。一切来得太突然，不少上班赶路的人都停下了脚步围住了她。蒋槊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拨开人群，果然见林安之面色煞白地晕倒在地。

他上前轻拍了拍她的脸：“林安之，林安之……你听得到吗？”见无反应，蒋槊立马先检查后脑勺有无异常肿块。随后，他让围观路人赶快拨打120，然后一边握着她的手腕计算脉搏，一边俯下身子贴近她的脸——呼吸虚弱，脉搏波动的频率也不太正常。

幸而安仁医院离这里很近，120急救车马上赶来，下车的院前急救医生诧异地看着蒋槊：“蒋医生？”

蒋槊点头示意，神情格外严肃。他配合同事把林安之抬上车后，和急救医生一起在车上做了必要的生命指标监测。到了医院，相关科室医生迅速接手，只剩下蒋槊一个人站在原地。

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拨通了夏晓蕙的电话：“晓蕙，林安之现在在医院。你要过来一趟吗？”

林安之的病很诡异，明明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灶，但心肺功能却弱得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

蒋槊听完同事的诊断走进了病房。此刻，林安之神色疲倦已然醒转。她的眸光似有似无地在蒋槊脸上扫过，一言不发。

“你知道自己生病了吗？”他无奈地走近，略略附身道，“而且并没有明显的病灶，我们需要给你做更详细的检查。”

林安之略略摇头，将脸别作一边似在避免与他对视。蒋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非常抵触与自己单独处于一室。紧抿的双唇，微阖的眼睑，笔直僵硬的身躯……在他这个医生看来，这都是女人抗拒自己靠近的生理性反应。

她，是不是，也记得什么？

还来不及开口，病房门被人推开。夏晓蕙像一阵疾风一样推开他冲到床边握住安之的手：“安之，你怎么了？”

女人极其努力地勾出一个笑意安慰。夏晓蕙眼眶红红，转头问：“她不会有事吧。”

蒋槊点点头，对晓蕙使了个眼神，随后走出病房。晓蕙为安之掖好被角，紧随而出。

“她很虚弱，比一般这个年纪的人都要虚弱很多，身体各项机能数据都像一个老人。”

“这是得了什么病？”

“初步检查还没有查出病灶。她可能需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做进一步的检查。晓蕙，你有林安之家人的联系方式吗？”蒋槊问，“我觉得她家里人应该知道这些，而且住院期间她也需要有人照顾。”

“她没有跟我提过。”晓蕙为难道，“要不等她好一点，我再问问。最近就我来照顾她吧，反正我直播的时间可以机动调整。”

“晓蕙，林安之现在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照顾起来的辛苦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他担忧地握住她的双臂，“我担心你会撑不住。”

“没关系，我还可以请个护工帮忙。”晓蕙顺势倒在他的怀中，“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以前最低谷的时候，是安之陪我走过来。现在，该轮到我照顾她了。”她抬起头，踮起脚轻轻啄了一口蒋槊的侧脸，“放心吧。”

夏晓蕙在照顾林安之这件事上果然尽心尽力。她不仅压缩了原来的直播时间，几乎每天衣不解带地陪护在安之身边。陪护期间，晓蕙不但没有请护工照顾，她甚至不愿意麻烦在同一个医院工作的蒋槊来帮忙。林安之就好像是她的至亲之人，里里外外，桩桩件件，都无微不至。

“还是没有通知她的家人吗？”有一次在吃饭时，蒋槊忍不住问。

“安之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生病的事儿。”晓蕙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如果真的像你说的，她现在情况不好，我也不想做忤逆她的事情刺激她。”

“……我们的婚礼，还要如期举行吗？毕竟你还要照顾她。”蒋槊又问。

“……如期举行。”她放下碗筷，淡然一笑，“安之说，想看我幸福。”

一周后，林安之身上仍然没有检查出任何病灶来源。夏晓蕙决定把她转院去安养医院休养。安养医院是这座城市最注重临终关怀的医院，虽然像安之这样的病患极少来这里，但是晓蕙坚持认为这是最好的安排。

自从安之入住后，蒋槊就更少有机会见到她。有几次，他开车送夏晓蕙到门口，也被她拒绝一起上楼。

“安之身体很弱，医生说最好就是静养。反正你们本来也没有那么熟，你的关心我会带到的。”

看着晓蕙下车的背影，蒋槊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们曾经亲密的关系好像开始变了味，可是，他又说不出问题的关键在哪里。

蒋槊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回忆和林安之有关的梦，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若干个杂乱无章的血腥画面，而每个画面里都有林安之和他……那蓬鲜血或沾染在她的全身，或从他的腹部涌出——浓重的血腥气味刺激着大脑的每根神经，他混沌地摸索着身边公文包的一角，那把冰凉尖锐的手术尖刀果然就在那里。他颤抖着拿起尖刀，指尖传递来的熟悉感，混同一幕幕暴力、冷酷、残忍的片段像开了控制阀的洪水瞬间灌入大脑。

哭泣声、咒骂声、血液喷涌以及身体蠕动的摩擦声……蒋槊丢下手里的尖刀，紧紧捂住快要炸裂的脑袋，痛苦地喘息着。

那些画面如斯真实，又如此可怖——他原本以为林安之决绝地自尽于自己面前，只有那一次……却不想，他早已数度疯魔过无数次，化身为一个嗜血残暴的凶手这么对她。现在，蒋槊理解林安之的恐惧，就连他自己都开始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陷入疯狂……

蒋槊跌跌撞撞地走下车，扯开衣领大口喘息着，忽然看到医院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人正在交谈。那个女人，正是夏晓蕙。

那个男人是谁？他言谈间神色淡漠从容，反倒是晓蕙的举止有些激动。他是晓蕙的朋友？同学？或是，不理智的粉丝？蒋槊努力搜寻记忆，但大脑库存里并没有这个男人的脸。

晚上，夏晓蕙回到家并没有提起在医院门口与一个男人争执的事。两人像往常一样上床准备休息。但今晚，晓蕙没有习惯性从身后抱住他。她背对着身子，即使看不到表情，也能感觉到她心里放着一桩心事。

蒋槊只能侧过身子也同样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现在，他的大脑好像有两个记忆库，储存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景片段。只是一个清晰真切，一个模糊陌生。

他和夏晓蕙的亲密交往放在模糊陌生的一侧，而和林安之的点点滴滴则愈加清晰到令人窒息。那一夜，林安之又入了他的梦。梦境里全是她鲜血淋漓的脸和自己恨之入骨的眼神。而夏晓蕙只微缩一张黑白分明的寸照上。他握着的那把银色刀尖上，血水一滴一滴落在上，染红了林安之的面庞……

不知何时起，夏晓蕙不再热心于照顾林安之。她日渐减少了去安养医院的次数，转而恢复了自己的直播工作与婚礼的筹备工作。偶有几次，她甚至失联了几个小时。事后问起，只说自己趁闲暇接了一些小型商演来赚钱。

蒋槊也曾问过她和林安之的事，晓蕙却道看到林安之在医院一天天虚弱下去的实在样子太难受，所以才不想去。她又说已经为安之准备了独立病房安心养病，医院有什么事儿也会第一时间跟她联系。

然而，安养医院催交住院费的电话还是打到了蒋槊手机上。原来当初在安之入院时，夏晓蕙留的两个紧急联系人号码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则是他的。

蒋槊心觉蹊跷，回到家后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而晓蕙忙着直播也未提及。隔日，他和同事调了值班时间来到安养医院补缴完住院费后，第一次走进林安之的病房。

在推开门之前，蒋槊想象中的林安之应该是苍白虚弱的。她应该无力地靠在床头，呆滞地凝望窗外，即使外头的日光系数打在脸上，那张几近透明的面颊也毫无多余的生气。

但显然，眼前的林安之根本不符合他的预期。她已经换下病服似乎准备出门，虽然身子与记忆中比消瘦了很多，但好歹还算生气勃勃。

“你怎么来了？”

林安之倒退几步眉头紧锁，也不知为什么，这幅警惕的表情与此前相见的淡漠相比，倒让蒋槊倍感亲切。他暗自猜测，她记得的东西应该远比他多。

“来补缴住院费。”

“晓蕙怎么没来？”

“她在忙直播和婚礼的事儿，所以我替她来了。”

“……谢谢。”

“你要出门吗？”蒋槊见安之微微放松了表情追问，“安养医院对病患看管很严格，门禁有人脸识别系统和报警系统，如果没有特殊理由，你可能不能随便离开。”

“这么严格？”林安之没有想到，“那我要怎么离开？”

“如果有家属的陪护就可以。可是，你要去哪里？”

“……”

林安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蒋槊解释，但她确实需要去证明一些事情。

这一次时间线重启倒回到了夏晓蕙出事前。她原本以为这是一次获得命运垂青的机会，让她可以阻止悲剧发生，弥合蒋槊与晓蕙的爱情。可正当所有仇恨诋毁被美好的希望所取代时，她却还是毫无理由地病倒了，而且随时可能危机性命。

林安之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人所戏弄了。这个世界仿佛是一个被人操纵的游戏，现在女主角夏晓蕙的困局已经解开了，马上就要和爱人结婚幸福地过完一生，而她这个被剧本利用完的NPC，作者因为懒得写一个配角的结局，就随意抛弃了。

这个世界或许正在抛弃自己，可林安之并没有放弃自救的希望。和此前几番死亡轮回相比，她深切地意识到这次命运的走向绝非一般。也许这次死了，她就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在医院这段时间，林安之将几次轮回的经历思前想后复盘了很久。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关键人物——作家张维伟。

林安之玩过为数不多的养成游戏，意识到如果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配角反复出现在剧情中，并且总能在关键时刻提供信息推动剧情发展的话，那就很有可能是一个隐藏Boss。

如今细想，张维伟的第一次出现就是一个意外，而后每次对她的重启经历也并无多余惊讶……她需要再见他一面。

看着林安之沉默不语的样子，和眼神中流转着交错复杂的情绪，蒋槊决定先开口。

“我是不是曾经伤害过你？”

“你说什么？”林安之从没有想过蒋槊也会想起重启之前的事情。“你再说一次。”

“我，是不是曾经为了晓蕙，想要伤害过你？”蒋槊摇头，“不只是伤害，我是不是甚至要杀你？”

“你记得？”她倒抽一口凉气，“你竟然会记得！”

“我——经常会梦到一些和你相关的片段，那些画面很惨烈血腥，甚至真实得不像一个梦。”蒋槊看到林安之脸上逐渐加重的痛苦，又退了一步，“我感觉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是一次并不真实的新生。我大概也是这个游戏里的一个NPC。所以，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都是被什么人利用了，才陷入在这个世界的轮回里。所以，我们现在可能需要互通信息来帮助彼此。”

一个杀了她无数次的人竟然此刻提出了要一起携手合作走出困局……林安之真想大笑一场。她很想问问这个世界的创世者有没有想过剧情的走向会如此荒唐。

她望着蒋槊那张让她胆战心惊的脸庞很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感受过他的魅惑、疯狂甚至残忍，但惟独没有从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中看到过此刻展现的真诚。安置在林安之脑内的“蒋槊”报警雷达没有启动。她叹息一声：“坐下吧，我可能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尾声停在了蒋槊最为熟悉的梦境。在林安之讲述的过程中，脑海里那一段段令人窒息的画面又再次浮现，以印证对方没有说谎。与上一次回忆时的惶恐不安相比，这一次的蒋槊时刻提醒自己要维持理性思考。

在林安之述说可能对夏晓蕙犯下的错时，他心里确实涌现了一丝愤怒，但他并不能理解自己会为这种不能称之为十恶不赦的错去杀人。难道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夏晓蕙还活着，所以才不能和那个“杀人魔”的自己共情？

“即使像你说的，我为了晓蕙复仇。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去找MCN公司老板的麻烦？毕竟晓蕙的人设剧本应该是那个公司老板决定的。或者，我又为什么不能去找晓蕙当时的前男友？如果不是他在网上爆料，晓蕙也不至于会陷入舆论风暴。”蒋槊分析道，“你，只是导致晓蕙自杀因素中的一个微小变量，我就是要复仇，也不该只针对你。”

“你这么分析，倒是有几分道理。”林安之点头，“所有的循环，好像是只针对我们两个人之间。即使其中几次引导到姚莹和‘艾甜’身上，也是因为我的缘故……这个世界的创始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蒋槊划开手机，搜索了一个关键词，在看到结果后眉头紧皱，又打开新的界面搜索，然后递给安之：“我猜测这个世界就像一个虚拟游戏，在人物设置上有核心角色和辅助角色。如果是核心角色，那么就是无论怎么重复循环都不会影响他存在的必要性，但辅助角色则可以根据新的线索发展改变。你看，这是我凭借记忆，搜索了晓蕙电竞男友的俱乐部名称和那家MCN公司，现在这个世界它们并不存在。”

“不存在？”安之接过手机，来回调动界面反复刷新，“如果是真实的人，怎么会因为重启就消失了？”她用力摇头，“我经历的几次重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的同事，朋友都客观存在，所有的变量都只发生在具体经历的事件上。”

“所以，只有你和我身边的人事不会凭空出现或者消失，所以我们才会意识不到这个世界的虚假性。”

“MCN公司和电竞俱乐部是围绕夏晓蕙的变量——因为她的遭遇发生变化，所以他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林安之失声惊呼，“难道，这真的是一个只围绕我们三个人存在的虚拟世界！？”

蒋槊和林安之惶恐地对视，不由一起抬头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他们仿佛在找寻这个虚假世界上空那层看不到，触不着的玻璃罩，而这层防护罩外究竟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在一遍又一遍窥视他们重复循环的遭遇，暗暗讥笑。

“晓蕙如今活得很好。就算这个世界是为了晓蕙重生所创造的，为什么还有人希望你死去？”蒋槊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她身体日渐孱弱的症状。

“也许这种复仇并没有停止，哪怕夏晓蕙已经获得新生。”林安之冷静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尤其是你现在告诉我你所记得的东西。我想，真正相帮夏晓蕙复仇的人不是你……换言之，那个人是真实世界存在的人，他在为真正肉身逝去的夏晓蕙向我报仇。所以现在只有请你帮我离开这所医院。”

“你要怎么找？”

“我要去见一个人……这个人看似无辜，可是他在我的循环中出现过太多次。而且每一次给我的建议都在当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林安之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递给对方，“张维伟，一个作家。我几次重生都向他求救过，而他每次都能自然而然地接受我天马行空的故事。”

“他！”蒋槊大吃一惊，也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小小的身影纠缠在一起。这是上次他在医院门口看到夏晓蕙和一个陌生男人争执时，鬼使神差拍下来的。因为记忆中和晓蕙亲近的人实在不多，就连这次筹备婚礼，她都拒绝邀请任何亲友。当时，他以为这个纠缠晓蕙的男人是她直播的不理智粉。

“他们认识！他们怎么会认识！”林安之夺过手机。“张维伟和夏晓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