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恐怕也招揽不了多少新弟子。”
“昨天不羡仙酒铺表演‘三侠斗大鹅’那个蒙面侠士枪耍的不错,是个不错的好苗子,说不定我们稍加打听......”
“你们也看到寒香寻的态度了,想在不羡仙找新弟子还是......”
“可是掌门,这次您亲自来都......没弟子、没银钱,新置办的那批甲胄还没还清欠款......咱门派要不也学天泉做些劫富济贫的差事得了。”
“好了,事到如今......安心等醉仙月吧。”
走到几个狂澜门人住下的小屋附近时,崔颀听到了屋里零散的一些讨论。
听起来,狂澜发展的不太顺利,除了凑凑醉仙月的热闹,他们来不羡仙还有招揽新弟子的目的?
她记得这些个江湖门派传授武学招式还有内、外门弟子之分,这狂澜的时掌门上来便急匆匆地问她和江寻对自家门派的独门武技感不感兴趣,怕不是想拉他俩入伙。怪不得还没等江寻反应过来,寒香寻便一口回绝了。
没等她细想,屋里就传来了时九歌招呼她的声音:
“是崔少侠!快快请进,可是有要事?”
于是崔颀重新向前迈步,很快就在他们的注视中走进了小屋。
进门便是一间宽敞的堂室,时九歌与其他三个狂澜子弟正坐在堂屋正中的几只软垫上,一张长而略窄的矮几将四个人分割开来,在矮几的两边两两相对而坐。短短的工夫,矮几上已经摆好了酒壶酒杯,看起来几人已经推杯换盏过几轮了。
“时掌门,众位狂澜前辈,”她朝几个人依此行了礼,而后面向时九歌说道,“晚辈前来实有一事相求,恳请时掌门和各位前辈看在我与一墨有出手相助之缘,一听晚辈所求之事”
“崔少侠但说无妨。”或许是没想到给出去的令牌这么快就发挥了作用,时九歌微微有些惊异,但仍旧点点头,示意崔颀接着说下去。
该怎么说呢?
停顿的片刻,崔颀的脑袋在高速运转。
“来来来,过来坐下说。”正思考着,一个梳着高发髻的狂澜弟子举着酒杯向她招手道,“刚好陪我们喝几杯吧,别站那了。”
满脑子都是思考该如何开口,等回过神来,崔颀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其中一只软垫上,接过了递给她的一只酒杯并且下意识抿了一口。
好烈!辛辣的口感刺激着她的唇舌,浓烈的酒意刺破鼻腔直冲头顶,只一口就差点把她的眼泪熏了出来。这不是离人泪,怕自己事还没说先喝晕过去的崔颀赶紧把酒杯放下。
“醉仙月将至,届时五湖四海的宾客会齐聚不羡仙,只是今年......”她斟酌着词句,努力寻找最好的表达方式,“江湖无人不知三年前清河义士截杀契丹使臣一事,随后又有田英于南唐境内刺杀使臣的清风驿事变。听说此前南唐使者北上契丹途经清河,我担心今年的醉仙月有不怀好意之辈。”
时九歌等人的表情果然凝重起来。
“南唐使者北上一事确有耳闻,所谓不怀好意之辈,莫非是哀帝麾下的那帮鹰犬,绣金楼?”时九歌脸色不善,他把攥在手中的酒杯放下,沉吟片刻后同崔颀确认似的问道。
“正是。”
“有上回契丹使者遇刺一事,南唐使者行事定会更加谨慎。要我说,李祚这回派几个绣金楼的狗腿子随行倒也不是不可能。”招呼崔颀的那个高发髻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饮尽。
“李临师兄,绣金楼怎么了,他们为什么会威胁到不羡仙?”坐在崔颀身旁的那个先前在厢房里一脸紧张地盯着时九歌的年轻弟子忽然开口询问,他乌黑发亮的头发高高束起,扎了一个掌门同款马尾。他看看只顾喝酒的李临又看看被问住的崔颀,一脸困惑。
崔颀几欲张口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绣金楼觊觎藏在不羡仙的阴文册已久是一个从未公开的秘密,先不提眼前的几人是否知道阴文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更重要的是,她解释不了自己为何对绣金楼的目的如此了解。
微妙的沉默被时九歌打断,他长长地叹口气,张口时声音微小到让人一时不知他究竟是在回答那个年轻弟子还是自言自语:“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翌星、阿临你们都还年轻,不知道当年绣金楼制造的那场梦傀灾变害了多少人很正常。”
他眼神发直地盯着某处默了一会,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
“梦傀......?那是什么?”叫翌星的那个年轻弟子挠着头接着问道。
坐在时九歌身旁,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另一个稍年长些的狂澜门人回答了他的问题:“梦傀,名字起的倒是好听,一帮早该入土的恶心玩意儿罢了。”他撇撇嘴,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接着说道,“不知道绣金楼用的什么邪法,那鬼东西全身都肿胀不堪,甚至腐烂发臭了,居然还能从地上爬起来扑过来咬你,那滴滴答答的口水跟身上那股尸水的臭味......保准你闻过一次这辈子都忘不掉。”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看起来马上就要吐了。
“子沉师兄你快别说了,这酒我都要喝不下了。”翌星此时也紧紧皱着眉头,一副极力忍耐着的模样。
想到那些发着蓝光的恶心虫子,以及被它们操控着的不计其数的死尸,崔颀表示深有同感。她知道,在清河潜伏已久的绣金楼从未放弃过在这些行尸走肉上做文章。
“当年他们四处屠村,等到各路江湖义士赶到时整个村子的尸体却都离奇消失,只剩下满地的血水和一些零碎的断臂残肢。起初人们还当尸体是被狼或虎一类的猛兽叼去了,直到我和阿沉后来亲眼看见那些断肢的主人像一群发狂的野兽一样从林子里冲出来......”从沉思当中回过神的时九歌面色阴沉地补充道。
虽然话题眼看着有些歪,不过就让他们误以为绣金楼重新出没清河可能导致梦傀之祸重演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见铺垫逐渐到位,崔颀便尝试接话道:“正因如此,我担心当年的悲剧在不羡仙重演,这才来麻烦几位前辈。”
时九歌果然十分爽快:“不错,谨慎一些总是好的。崔少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机警意识,若是能加入我们狂澜就......呵呵,我开玩笑的。你且放心,就是冲着这天下闻名的离人泪,我们狂澜也必定不会叫不羡仙被那帮丧心病狂的畜生糟蹋了。”
得到了时九歌的保证后崔颀顿时放松了很多,正当她准备道谢然后起身离席时,坐在她身旁的翌星拿起酒壶又给她不知何时空了的酒杯倒满了酒,然后满怀期待地望着她道:“怎么样崔少侠,我们狂澜特制的名酒满江红好喝吧,你别客气,酒我们还有的是。”
崔颀:?
她刚准备摇摇手表示这酒太烈了她怕把握不住时,时掌门便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道:“是啊,和离人泪的香甜婉约不同,满江红热烈豪爽,刚好适合这战前一饮。来,崔小友,干!就敬这桃源醉乡不羡仙与天下名饮离人泪!”
话音刚落,几个狂澜子弟都举起了酒杯。没办法,气氛都烘托到这份上了,不喝也不太礼貌。于是崔颀硬着头皮举起酒杯,学着众人的模样一闭眼一仰脖,辛辣的酒水滚过了她的食道,火辣辣的后劲着实有些上头。
一鼓作气灌下一杯酒的崔颀头有些微微发晕,她放下酒杯,还没擦干净沾在唇上的酒液,就在一句句“痛快!”“豪爽!”的夸赞中,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酒杯又一次添满了。
“敬那些与绣金楼作战而死的英灵,万世流芳!”
她晕乎乎的听到绣金楼、作战几个字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恍惚之间又听到一阵“爽快!”“海量!”的欢呼。
“敬十六年前那些涂炭的生灵,魂兮归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举起了酒杯,张口咽下,又是一杯酒下肚。浑身开始发烫,轻飘飘的感觉灵魂好像出窍了一样。
“敬战死的同袍......”“敬醉仙月......”“敬一掷千金的天泉兄弟!这回也找个法子叫他们帮个忙结一下甲胄的欠款好了......”
好像混进去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敬酒对象......天泉......?对了,她还可以想想办法联系天泉门派的弟子一起保护不羡仙,就说她知道出逃天泉的江无浪的下落?好像有些缺德哈......
在气氛越发热烈的小屋里,崔颀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在越来越浓郁而上头的满江红里,有关江晏、不羡仙、狂澜与天泉的种种思绪都搅在一起。
从寒姨那间厢房里出来时,江寻有些庆幸及时赶到救场的丁巳。
或许是吓得狠了,毕竟他还从未在神仙渡外呆过一整夜。彼时寒姨教训他的气势和时长都较往常相比有明显的提升,要不是丁巳哥忽然跨进厢房,他敢打赌自己能在这风景优美的客房里硬生生挨骂一下午。
“寒娘子,客人们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您问崔姑娘?她好像对狂澜的那几位客人十分好奇,问完我他们住哪间客房后就没再见到她人了......”
寒香寻的脸立马就沉了下来,“你怎的不找人看着些?狂澜那帮人有多爱拉着人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崔姑娘这会怕不是都已经酒多了!江寻,你赶紧去看看情况!”
庆幸之余,满溢而出的担忧与焦急催促他不断加快脚步。
作为每年头坛宴上斗酒的积极分子,他可是切实领教过狂澜门人不要命的喝法的,即使酒量如他也常被喝的晕头转向。换成阿颀一个人面对好几个喝嗨了的狂澜,醉酒只是时间问题,他只能祈祷在自己赶到的时候她还能保留一些意识。
果然,离酒香塔还有一段距离时江寻就已经闻到了一股烈酒的气味,他心里一惊,这味道闻起来好像是狂澜自制的满江红,它比离人泪可烈了不止一点!
循着愈发浓烈的酒气,江寻冲进小屋,看到的便是醉状各异、狂魔乱舞的狂澜子弟,以及蜷缩着趴在酒案上,眼见着已经不省人事的崔颀。
江寻:......
他就知道。
江寻叹口气,一步步靠近某只醉猫,谢绝了一旁发髻散乱、端起酒杯大着舌头邀请他加入的狂澜门人后,他弯下腰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轻轻地拍了拍崔颀的脸颊,试图唤起她的一些意识。
“......别烦。”并不锋利的猫爪子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原本露在外面的脸颊塞进了蜷起的臂弯里,嘟囔着发泄完被打扰的恼怒后,很快就又一动不动了,只有微微起伏的背脊显示此人睡意正浓。
“姑奶奶,别在这睡好不?”江寻有些无奈地第三次拍开身后人摇摇晃晃地递过来的酒杯,持之以恒地叫着崔颀,“我背你回你屋里睡,不比趴在这酒气熏天的舒服多了。”
睡意朦胧的崔颀只感到迷糊间有个恼人的手一直在拍打摇晃她,动作虽轻却怎么赶也赶不走,期间好像还有个声音在连续不断地叫她。
好吵......好烦......她好困......
她简直想把耳朵堵上。按照那个声音说的做总能安静下来了吧?
于是她不再把那手拍开,干脆直接放弃抵抗。
轻微的一阵摇晃过后,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嘈杂喧闹渐渐消失。手变成了两只,轻轻将她托起。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个梦,梦里她变成了一只树袋熊,懒洋洋地抱着一棵宽度正好的树晒太阳。
那棵树散发着一股熟悉的竹香。
大树十分合她的心意。枝干坚实而不粗糙,抱起来正好。微微摇晃的树干让她放松无比。细细软软的叶子有时会轻轻扫过她的脸,有些发痒。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放松过了。
这种不用做人的轻松感让她心满意足。
“......醉成这样,去给你带个醒酒药......”
醉?怎么可能。她皱眉。树袋熊不能喝酒怎么醉,她只想抱着树好好晒太阳。
于是她反驳回去:“我才没醉!别胡说。”
“没醉?”那个声音似乎没想到会得到回应,愣了一瞬后便逗起她来,“没醉还瞌睡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怎么证明你没醉?”
她大怒,连觉都不让人......熊好好睡了!
“谁啊你,管的太宽了吧。”
“瞧,连我堂堂不羡仙少东家都认不出了,还嘴硬没醉......”
不羡仙少东家?哦,她还是人的时候玩的游戏的主角啊。
“怎么认不出,你不就是我以前玩过的那个......叫什么来着?”记忆忽然断片了,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大喊大叫,惊慌失措地阻止她说下去。她对此置之不理,想不起来游戏名字干脆破罐破摔地继续说到,“你的衣服都是我买的,脸还是我捏的呢。”
然而那个声音好像忽然窘住了,“谁被你!胡说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
她管他这那的,自顾自说着:“可算是不做人了,什么都不用管的感觉真爽。没有绣金楼,没有千夜,没有梦傀,不用面对火烧不羡仙……”
树袋熊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只不过想好好晒个太阳罢了。
持续的微微摇晃忽然停止了,那个声音的语气忽然十分复杂,
“绣金楼,千夜都是......你说不羡仙......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