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渡似乎和他们出来时没有什么不同。
午后的阳光浓烈非常,因为神仙渡临江,来往的客人此时都喜躲在靠近江边的回廊下乘凉,或是在梨花树下小憩,路上的行人便比早晚都少了许多。乡亲们都各自在自家的店铺或家里忙碌,让本就空闲的小路上更显空荡。
只有宋一还在神仙渡的村口处等着招揽路过的客人。此时人少,他便靠坐在村口的木桥边上,闲极无聊地望着远处发呆,时不时取下搭在肩上的白布擦擦自己脸上、脖子上的汗。
“时一墨!都说了别跑这么快——”一个十分耳熟的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蹦蹦跳跳地跑过木桥的小女孩很快吸引了宋一的注意力。女孩好奇地望着重新站起来准备迎接客人的宋一,歪歪头,“你不是之前来抓我回去的那个人吗?怎么还在这?”
宋一定睛一看眼前扎着三个小发揪、抓着一根不知做什么用的木棍的小女孩,顿时直了眼,指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你!你打哪钻出来的?别......别跑!”说着,宋一慌慌张张地上前几步,伸手就想抓住时一墨。
“怎么了?”紧追而来的江寻和崔颀看着宋一如临大敌般张开双臂,一副随时要跳起来捉人的模样时十分不解,“这小鬼做了什么,叫你紧张成这样?”
“喂!我才不是小鬼,我可是未来的狂澜掌门——”
“少东家?你跟崔姑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看清了来人,宋一忽略了时一墨愤愤不平的抗议,十分惊讶地看看江寻又看看崔颀,然后道,“是今早这小丫头忽然跑丢了,狂澜掌门时大帅在厢房里......哎不说了,少东家你还是带这丫头赶紧回去吧,寒娘子这会正在火头上呢。”吐苦水到一半,宋一想起来厢房里那两人阴沉的脸色,不禁在这艳阳天下感到一阵寒意。
江寻和崔颀两人对视一眼,看到江寻脸上那明显惴惴不安的神情,崔颀努力安慰道:“咱们不是把一墨带回来了吗,多少能让寒娘子消消气......”
“但愿如此吧......”江寻依旧忐忑,似乎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他转而向在一旁噘嘴抱臂,借此表达不满的女孩说道,“时一墨,我们好心好意帮你赶走了狼,不求别的,但你一会可得帮我说点好话啊。”
明显还没消气的女孩气鼓鼓地瞪了一眼江寻,随即又有些为难的样子,“哼......谁叫你叫我小鬼——可是,爹爹说过江湖人有恩必报......”她苦恼地抓了抓脑袋,一副不知道该如何的模样。
“一码归一码,江寻哥哥刚才叫你小鬼不好,该和你道歉。不过他救了你也是事实啊,一墨就帮帮哥哥吧。”崔颀温和地安抚时一墨,小女孩顿时故作大气地说道:“那好吧,不能坏了江湖上的规矩!本女侠不和你计较就是了。”
“不愧是狂澜门人,时女侠的气量果真非同一般!”江寻感激地望了一眼崔颀,很给面子地夸了两句,时一墨面上立刻便多云转晴,笑嘻嘻地跟着两人一起前往宋一方才所指的厢房的方向。
除了不羡仙正中的那间被竹林包围着的水上酒馆,村里还有几处景致更好、私密性更高的稍小一些的厢房。它们一般是为了那些愿意出高价的客人们准备的,有时寒娘子也会将它们用来招待自己的“贵客”。
按照宋一的说法,眼下狂澜门派的掌门和寒娘子等人便在那座风景最好的厢房里大眼瞪小眼,气氛想必无比尴尬。于是他们加快步伐,很快就赶到了坐落于梨树林中的那处厢房前。
这座厢房的设计十分精巧,支撑起整个房间的是梨木制成的圆柱,红褐色的房柱上似乎还有一层蜜色,与雪白的梨花林相映成趣。三关六扇门的一侧被特意打开成半开半合的屏风状,透过这半遮半掩的门扇可以看到房间对侧的那一块巨大的圆形木窗——一枝开得正盛的梨花枝正巧伸过那里。
这本是一处十分雅致的赏花饮酒之地,如果没有从里面传来一阵阵“惨无人寰”的哭声的话。
“阿墨呀——爹不就说了你两句,你跟爹置什么气呜呜......不爱听,爹不说就是了,你瞎跑叫那大罴捉去了可怎么办——别拦我!我那枪呢?我要去救阿墨,她一定是被大罴捉走了......”
厢房里传出的动静之响,将屋外的梨花都震落了几只。崔颀和江寻震惊地对视良久,两人相顾无言,一时被屋里那中年男子声如洪钟的哭喊震慑地不敢向前。
倒是时一墨见怪不怪似的继续向前走着,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大人都没有跟上来时才奇怪地转过身来,问道:“你们怎么不走啦?我都听到了,爹爹就在里面。”
崔颀张口半晌不知如何应答,一时有些踌躇,这会进去恐怕不是个商量正事的好时机。
江寻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唇角颤动,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因而面部表情十分奇怪,“想不到你爹爹,咳,狂澜掌门也是一位性情中人。”
“爹爹一喝了酒就会这样,没什么......”
屋内的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弱了下来,他们的交谈似乎引起了里面人的注意,江寻很快就听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一句话:
“时掌门别难过了,瞧这动静,我们家贵客把您闺女带回来了——愣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寒香寻前半段语气没有丝毫异常,十分温和,只“贵客”一词咬字极重。后半段的阴冷语气则有压抑不住火气的先兆,让还没进屋的三人不自觉都产生了一种季节忽然转换了的错觉。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第一个迈过门槛。僵持片刻后,江寻担心寒香寻本就即将见底的耐心彻底告罄,一咬牙一跺脚,扛起时一墨就跨了进去。或许是寒香寻的气场太过强大,自觉是这一场风波的源头的时一墨在猛然间天旋地转,被江寻扛着时也不敢大声抗议,垂头丧气地像一只蔫头耷脑的小动物。
崔颀跟着进门时想着,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这个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厢房内部的陈设同样十分精致,然而进屋的三人此刻都无心欣赏这雅致非常的布景。江寻一进门便将时一墨放下,而后两人一起罚站似的默默垂头不语,受到他们的感染,崔颀不知怎的也低下了头,只敢用余光偷偷瞥两眼一身红甲、还在抹眼泪的狂澜掌门与面目莫测、一声不吭的寒香寻。
寒香寻和狂澜掌门时九歌坐在圆窗的一左一右,一个气得眉眼阴沉一个哭得满面通红,看着三个人走进来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忽略脸上残留的泪痕,仅看硬朗的面相与精神的五官的话,时九歌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却有一头极长的白发,用一根红绳高束起来。他身着一套兼具实用与豪华的软甲:鲜红的铜甲严密地包裹住他的胸口和两肩,金灿灿的护臂镶嵌在暗紫色的皮革上,与臂甲下绣有银线纹样的锦缎相连。同为暗紫色的皮革护腰被缝有一周黄金圆扣的腰带紧紧束着,精致的圆扣上用麻线拴着两只牛皮缝制的酒袋,此时两只酒袋都跟泄了气似的扁平地贴靠在他的腿面上。
站在时掌门一旁的还有三个狂澜子弟,除了靠近掌门的那个年轻弟子总是不安地扫一眼情绪激动的自家掌门,似乎在担心对方随时爆发之外,其余的两个较年长的弟子则淡定不少,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对眼前的场面好像不怎么意外。
眼见着自己的女儿正抱着根不知从哪拾来的木棍,神情沮丧地站在自己面前,逐渐回过神来的时九歌终于平复了情绪。他大叫一声“阿墨!”然后便噌的一下从太师椅上蹦了起来,连人带棍的一把薅起了时一墨,“快让爹爹瞧瞧有没有哪里受伤?身上怎的都是土,在哪里打滚了不成?这腿都给蹭破皮了,阿墨在哪伤的......?”
江寻觉得这似乎是个开口(辩解)的好时机,他微微抬头,迅速扫了一眼依旧没有斥责自己的寒香寻,小心翼翼地接话:“我们是在神仙渡附近发现她的,当时情况危急,有好几头狼围着她。幸好我们及时赶到,那几头狼还没来得及伤人。”说着,他看着掌门怀里的小女孩,努力用眼神传递希望她说点什么救救场。
接收到信号的时一墨心领神会,忙不迭道:“对对,那几头狼呜呜叫着的样子好凶好可怕,多亏江哥哥和崔姐姐施法术打倒了它们,不然一墨肯定会被捉走吃掉。”
听了两人的解释,已经平静下来的时九歌顿时感激地看向江寻和崔颀,连连感谢道:“江少侠和崔少侠的救命之恩时某感激不尽!我狂澜门人视‘恩’之一字重若泰山。大恩不言谢,时某谨在此作保:将来行走江湖若有什么难处,有此令牌为证,二位游侠尽管吩咐我狂澜子弟便是。”说着,时九歌挥挥手,其中一个站在旁边较年长的狂澜子弟便上前递给两人各一枚刻着“狂澜”二字的红玉令牌。崔颀和江寻郑重道谢之后便仔细收好了那枚做工精致的玉牌。
“小女方才提到施法一事......想必是夸赞二位少侠武功高强之语,”微笑着看两人收下了令牌,时九歌轻咳一声,意有所指似的说道,“我观两位少侠都是武学奇才,不知可对我派冠绝天下的‘八方风雷枪’与‘九曲惊神枪’有无兴趣啊?”
“时掌门,”许久未出声的寒香寻忽然不再沉默,她淡淡的轻柔语调透露出些许不容置疑的意思,“我知你招揽弟子心切,只是我们不羡仙一向与世无争,学那诸班武学也无甚用处,学来只怕是徒扰纷争罢了。时掌门的好意香寻心领了。”
被识破心思的时九歌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有些不服地反驳道:“香寻妹子,不羡仙再平安,多学一门傍身的武学也没什么害处啊。将来你家小子出门去闯荡江湖也总有用得着......”
“时掌门多虑了,不羡仙虽不大,做这乱世之中一处栖身的桃源乡已是足够。”她顿了顿,在仿佛忽然明白过来的时九歌若有所思的目光中站起身,接着说道,“今日事发突然,好在掌门之女平安找回。我这就叫丁巳为几位安排好住处,改日再用上好的离人泪招待几位。”
时九歌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看到寒香寻坚定的神色也只好作罢,他抱着懵懵懂懂的时一墨和几个狂澜弟子一起跟着丁巳走出了厢房。
看着他们离去后,寒香寻转向崔颀,眉宇间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崔姑娘,你们昨日一夜未归,究竟是?”
“抱歉寒娘子!没有事先同您商量我们就不见了,您一定十分担心,”崔颀连忙先道歉,然后解释道,“是我对江大侠故居太过好奇才叫江寻带我去的。等我们到时天色已晚,江寻担心夜路不安全,于是我们就在小屋里将就了一晚。”
寒香寻叹了口气,“我就猜到是去了那家伙的破屋头......以后可别再如此了。那竹林小屋荒废已久,想来也睡不安稳,崔姑娘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吧。”
“那我也......”江寻含糊地说着,试图蒙混过关跟崔颀一起走出厢房。
“江寻,你先等等。”听不出任何异常的语气,却让江寻猛地僵在原地。“没关系崔姑娘,你先回去休息吧。”望着崔颀迟疑地停在原地有些替江寻担忧的模样,寒香寻笑眯眯地劝慰道。
没法,她不好再说些什么。投给江寻一个同情和自求多福的复杂眼神后,崔颀也跨出了厢房。
“寒姨,我真不是故意的,”依依不舍地用目光送别崔颀的背影后,江寻转身欲哭无泪,尝试着为自己争辩,“下次绝对不会——”
“你过来。”寒香寻皱起眉头盯着他身上某处,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江寻的卖惨。
不会要揍我吧,不是吧,寒姨都多久没对我动过手了。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态,江寻一步三犹疑地往前挪蹭着步子,而后被不耐烦的寒香寻一把拽到了面前。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落到脸上或某处的巴掌。
然而什么也没有,寒香寻拉着他转了个身,拽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扯,疑惑地问道:“你脖子上这是怎么回事?”
脖子?
他下意识抚上昨日后颈那处奇怪发痛的位置。
“我这里......怎么了吗?”
“崔姑娘问时掌门下榻何处?喏,就那边。”丁巳指了指酒香塔旁的一座小屋,“说是喜欢酒香,想离酒塔近些,我就随他们咯。狂澜一派爱酒如命果真不只是江湖传闻......”
崔颀和丁巳道谢后便向那间小屋走去,袖袋里的竹笛和怀中的玉牌颇有些分量。
会同说服江晏一样顺利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