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修罗 第4章 梅林

杨萝闻言抬起头，但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地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童氏，“女儿不知做错了什么，母亲何出此言呢？”

童氏在杨萝的搀扶下在蒲团上坐下，拉住她的手，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慈儿啊，你在母亲跟前儿还不说实话吗？送你来大相国寺的事情，是母亲不好，没能劝得了你父亲。”

童氏痛心疾首地看着杨萝，“可是，你也不能这样自甘堕落，毁了自己一辈子啊！”

杨萝抽回手，解下披风被玉青抱走，慢步走到童氏对面坐下，“请母亲明言，究竟是什么事情？”

杨萝的淡然应对大大超出了童氏的预料。

童氏和身旁的赵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疑惑。

怎么回事？

不过一夜的功夫，这小丫头竟然转了性子？

童氏拿起手帕揩了揩眼角那不存在的眼泪，道：“儿啊，你生母去世得早，我打理家中上下琐事，不得空好好教导你，却不想你竟然背着家里，和那个书生私下来往，竟然……竟然……”

童氏说不下去了，别过脸去掩面而泣。

赵嬷嬷连忙扶着童氏的肩膀安慰她，对着杨萝既是嗔怪又是痛心道：“七姑娘，你才十六岁，无媒无聘竟然和一个书生睡到一张床上！七姑娘，你这是要拖着全家的名声一起给你陪葬吗？！”

“母亲是听谁说的？”杨萝真诚地看着她道：“说不准是哪个仇敌，故意栽赃我抹黑咱们家的，母亲可不要胡乱听信谗言。”

童氏抹着泪道：“若真是谗言也就罢了，是锦衣卫指挥使荣大人亲自遣人送来的消息，断断不会有假！”

杨萝略感意外，可仔细想想，又好像是情理之中。

才一夜的功夫，这件事情竟然已经传到了李家的耳朵里去了。

荣恩还真的是想置她于死地啊。

想来昨天晚上那番解释依然没有打消他的疑虑，那个伪君子，没用刀结果了她的命，也要用别的东西来逼死她。

又或者，西边树林里的东西叫他既喜欢，又害怕吧？

好啊，真是好。

两辈子了，竟然一开始就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锦衣卫是皇帝的鹰犬，最擅长的就是探查各路消息，这京城里，皇帝知道的事情，他们知道，皇帝不知道的事情，他们也知道。

没有人会质疑锦衣卫。

“慈儿啊，你如实告诉母亲，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童氏的眼睛一瞬不落地盯着杨萝，期待中掩饰着贪婪的眼神逐渐浮现起来。

杨萝视若无睹，登时“震惊”地抬手掩住嘴巴，惊呼道：“什么！荣大人他为何要这样毁我清白？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杨萝低声啜泣起来，“母亲，你不知道，昨日夜里，女儿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童氏见杨萝否认私通已是暗恨，没想到她又提起昨夜之事。

她如今已然好好坐在此处，可见昨夜的刺杀已经失败，怎么能不叫她咬牙？

但是她绝不能如此明显地露出破绽给杨萝看，只能端起笑脸，惊讶道：“怎么回事？”

杨萝止不住地叹息，“昨夜我在路上遇到杀手追杀，幸而被荣大人和他身边一个戴面具的黑衣人所救，我才能幸免于难。”

童氏眼皮一跳，“你说谁？谁救了你？”

杨萝反问道：“母亲不信？”

童氏道：“怎会？”

脸色却沉了下来。

荣恩这是怎么回事？救了李君慈乱了她的布局便罢了，又来毁她名节，反复无常小人行径，真当他们李家软弱可欺好拿捏吗？

李君慈的父亲李复虽然只是翰林院一个六品翰林学士，但是童氏却是三品户部侍郎童大人的女儿，丝毫不怕荣恩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荣大人做好事不图回报，救了我之后，便进西边树林里去了，”杨萝说着说着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含惊恐地看着童氏，“母亲，不会是荣大人……”

童氏皱眉，“荣大人如何？”

杨萝犹豫着不敢说。

童氏安抚她道：“你别怕，万事有母亲在，你有什么话尽可以说，母亲为你做主。”

杨萝抚着胸口，脸色苍白地靠在玉青身上，“方才我去大雄宝殿上香，听得一位贵人说，昨夜里户部尚书大人被刺客行刺，幸而没有大碍。”

她压低了声音，侧身朝童氏靠近了些，道：“据说那刺客身着黑衣，面具覆面，是个身量极高的男子，我听着……估摸和那个救了我的男子有些相似。”

杨萝说完又否认自己的猜测，皱眉道：“只是，荣大人又怎么会同刺客搅和在一起呢？不会的不会的。”

童氏听得心头一咯噔。

李君慈的性子童氏很是清楚，懦弱无能，遇事只会慌张，一点办法也没有。

断断不敢在她面前说谎，更何况还是此等大事。

童氏安抚道：“慈儿，你先别慌，这件事情，我会和你父亲说的，既然是荣大人冤枉了你，那咱们家也一定会为你讨一个公道的。”

童氏心里悬着这件事情，又嘱咐了杨萝不得外传，这才离去。

杨萝目送她离开。

玉青等到童氏走了才敢说话，忧心忡忡地看着杨萝，“姑娘，您这样欺骗夫人，若是被夫人发觉可怎么好？到时候，夫人肯定会狠狠责罚姑娘的。”

杨萝笑了笑，悠闲道：“只怕她不会罚我，反倒是要谢我。”

玉青疑惑道：“这从何说起？”

杨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道：“今日长平郡主来了大相国寺，你去打听打听，郡主是为何事而来的？”

玉青得了吩咐，准备即刻就去办，拎起裙摆走下台阶，忽而又想起来，转头道：“姑娘，昨日那么多锦衣卫都瞧见了，万一夫人着人去打听……”

杨萝道：“她就算打听到了昨夜之事，也会选择大事化小的。”

毕竟捏着荣恩这个把柄在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还能反手告荣恩一个污蔑之罪。

也不知道，荣大人在西边树林里找到的东西，合不合他心意啊？

玉青去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回来，正巧碰到杨萝在院子里练剑。

以树枝为剑，天地为幕，游走于转息之间，如虎啸龙吟，霎时间天崩地裂，雷霆万钧。

玉青一时之间看得呆住了。

杨萝收了剑势，擦去脸上的细汗，问道：“如何？”

听得杨萝问，玉青连忙回神道：“姑娘，今日宫里的太妃娘娘来大相国寺清修，长平郡主跟过来伺候着，商量着说要在下旬的时候在大相国寺开个粥棚施粥，彰显皇家天恩浩荡，是积德积福的好事呢。”

杨萝问道：“可是雍王的生母，长平郡主的亲祖母，惠太妃？”

玉青摇摇头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这倒是个绝佳的机会，只是，这粥场是长平郡主所办的……

杨萝思虑良久，大抵自己也只能对不起她了。

长平郡主为了办粥棚施粥一事，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来回大相国寺和雍王府。

这一日，她从惠太妃的禅房里走出来，听得婢女道：“郡主，咱们来了大相国寺这么多次，都还没去瞧瞧后山的红梅呢！奴婢听小沙弥们说，大相国寺的红梅可是京中一绝。”

“今日条陈都已经呈给太妃过目了，郡主也松泛些，去见见冬日梅花，也算是散散心，如何？”

长平郡主也有些意动。

她平日里受女则女训教导，知道女子以娴静为美，鲜少出门，今次若非惠太妃要在大相国寺办粥场，她也不会频繁地外出走动。

平日里总是来去匆匆，今日时辰尚早，可以去逛上一逛，避免辜负这大好时光。

长平郡主点头同意了，由婢女扶着，慢慢地往后山梅林去。

冬日梅花凌霜而开，红梅簇簇如同天边的火烧云般绚丽夺目，一时之间竟叫人看呆了眼。

越往深处走去，就越有踏雪寻梅置身仙境之感，叫人不由得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梅林深处，一座小巧精致的亭子坐落于此，期间有一女子正在烹茶，等待她的客人到来。

长平郡主顿住脚步，遥遥地望着那座梅亭，却见一名侍女走过来朝她行礼，道：“郡主安好，我们家姑娘想请郡主喝茶。”

长平郡主问道：“不知你家姑娘是？”

玉青道：“我家姑娘是翰林院李翰林的七女儿。”

“大胆！既是官家女子，何不前来拜见郡主，竟要郡主去见她，简直是无礼至极！”长平郡主身旁的婢女瞪着玉青大喝道。

玉青一时失措，只能求助式地望着长平郡主。

长平郡主心软好说话，拉住自己的婢女道：“如月，不得无礼。”

“既然李姑娘盛情，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这句话是对玉青说的。

玉青大喜过望，连忙走在前头，引长平郡主进了梅亭。

梅亭内，杨萝放下茶具，起身行礼道：“郡主。”

长平郡主有些意外，“是你？”

杨萝笑道：“郡主记性极好，不过一面之缘，竟也能识得。”

长平郡主却赧然道：“当日我也有失礼之处，承蒙你不计较，我也合该谢谢你才是。”

杨萝道：“相逢即是有缘，郡主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吧。”

长平郡主顺势落座，杨萝用布裹了碳炉上烧得滚烫的紫砂壶，倒出热气腾腾的雪水，浸入茶中，激出清淡典雅的茶气。

长平郡主常年钻研此道，鼻子甚为灵敏，嗅出茶香里似有如无的淡淡梅香，惊讶道：“这是取梅花上的雪水泡的茶？”

杨萝点头道：“郡主聪慧，确实是用梅花上的雪水泡的茶。”

长平郡主眼神恍惚了一瞬，“从前……我与我最好的朋友，也是经常采梅花上的雪水泡茶，她喝不惯，总说是附庸风雅。”

杨萝收茶的手微微一滞，“那如今郡主的这位朋友，身在何方呢？”

长平郡主愣了片刻，随即苦笑道：“她死了，已经死了三年了，到如今，我却连她的名字也不敢提起。”

杨萝端了一杯茶放在长平郡主面前，“郡主的心意，你的友人在天之灵，必会有所感念。”

长平郡主点了点头，神思不属地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茶一入喉，长平郡主当即怔住了。

杨萝问道：“怎么了？”

长平郡主喃喃道：“真的像。”

“你的茶艺，是谁传授给你的？”长平郡主抬起头，目光直视杨萝。

杨萝道：“无人，是我自己琢磨的。”

长平郡主眼神黯了下来，“是吗？那为什么，这杯茶的味道，和我那位故人泡出来的茶，味道那么像？”

杨萝转过头去看着庭外红梅怒放，道：“或许用梅花雪水泡的茶，都是一般滋味吧。”

长平郡主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将这杯茶慢慢饮尽。

“你费尽心思引我前来，又特意准备了这雪梅茶，意欲何为呢？”长平郡主面色陡然严肃起来，双目直直地盯着杨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