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娘苍老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一个过路人罢了,借宿一晚,明日便走。”
“呵,这么大一只肥羊,你想让我们就这样放走了,那不能够!”
“就是啊,看门口那匹马,膘肥体壮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骏马,那人身上一定带了不少好东西,赶紧的交出来。”
柳大娘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的事,那人穿着朴素,没什么银子。”
“少诓我们,平日里你收留那些穷酸乞丐,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能宰的,你藏着掖着算什么?”
“我们兄弟们都穷得吃不下饭了,那些有钱人当官的还吃香的喝辣的,这是什么世道?!”
柳大娘道:“咱们再穷,也与里头那位不相干,并非她的过错,何苦为难她呢?”
“你少废话,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能指望那些贵人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妈的老子受够了,你让开,我们自己进去!”
一阵兵荒马乱,杨萝握住门栓,朝孟离摇了摇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柳大娘被推搡着差点站不稳,杨萝拦腰扶了她一把。
柳大娘愕然道:“你怎么出来了?”
杨萝朝她笑道:“无事。”
而后转头看向外头一堆举着火把的青壮年,道:“柳大娘年纪大了,受不得摔,你们这样,让老人家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领头的男人生着一张端正方脸,只是脸上有一道十字刀疤,眼神锋利,瞧着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上下扫视着杨萝,如同在端详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玩味地笑了起来,“竟然还是个娘们儿,难怪你护得跟自己的崽儿似的。”
杨萝如玉的脸庞在火光映衬下愈发清丽动人,只是眼底的森寒之气慢慢浸了上来。
“小丫头,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让你平安离开村子,否则,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敢打包票。”
杨萝抬手抖了抖,“这位大哥,不是我不给你,只是你瞧,我这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大有,这位姑娘确实没什么东西给你,弟兄们都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歇息吧。”柳大娘劝道。
柳大有,也就是领头的刀疤男,打量着杨萝确实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伸手道:“银子呢?既然是过路的,总不可能身上没有银子吧?”
杨萝叹了口气道:“大哥,我是来杭府投亲的,家里人都死光了,实在是没有盘缠。”
柳大有皱着眉头,有一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
但是不顺走些什么东西,这一趟不是白来了?
他哼了声,“既然如此,外头那匹马,我就带走了,就当你的买路钱了。”
“大哥,没了马,我如何去得了杭府?”杨萝挑眉问道。
柳大有嗤笑,“你还想去杭府?你没瞧见吗,这家人都死绝了,只剩下她们祖孙两个人,就是因为去杭府里送死了。”
柳大娘瞬间红了眼眶,抬手就锤柳大有,“你胡说什么!我儿子和儿媳妇才没有死呢!他们不肯跟你们去做土匪打家劫舍,你们就这么诅咒他们吗?!柳大有,你的良心呢!亏得宗有之前对你那么好!”
柳大有不耐烦地挥开柳大娘,“那又怎么样!死了就是死了!”
“我告诉你,今天不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你这破房子我都给你掀了,看你们不喝西北风去!”
杨萝扶住柳大娘,道:“你们这样,和你们厌恶的有钱人、当官的又有什么两样,不过都是仗势欺人,谁又比得上谁高贵?”
“我不这样,早就被这世道给吃了!”柳大有恶狠狠地瞪了杨萝一眼,挥手道:“兄弟们,把那马车给我牵走,今晚我们加餐吃马肉!”
“我看谁敢动!”
杨萝一声冷哼,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阴厉煞气霎时间摄住了蠢蠢欲动的山匪。
柳大有吓得心胆一颤,恍惚回过神来,脸色难看至极,自己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镇住了。
“去拿!出了事有老子担着!”柳大有大喊道。
柳大有身后的山匪当即一拥而上去牵马。
“孟离。”
杨萝喊了一声,一柄利剑霎时间冲破窗棂,划破空气直直钉在门柱之上,将山匪和马车隔绝开来。
山匪们瞬间吓得不敢动弹。
孟离从窗户里翻出来,如风般掠过一群人,拔出利剑,横刀立马于前。
柳大有当即大叫起来,“好啊,竟然有帮手!”
“给我上,都给我上,抓住她卖给人牙子也能大赚一笔!”
孟离一抬眸,剑光闪过之处,山匪纷纷倒地。
柳大有见势不对,伸手去抓杨萝的脖子。
杨萝俶然伸手,如铁钳般攥住了柳大有的手腕,一甩手将他推了出去,孟离一剑横在他的脖子上,吓得柳大有不敢动弹。
柳大娘目瞪口呆,在杨萝的搀扶下坐下了。
杨萝信步走过去,笑了笑,“大哥,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如何?”
柳大有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孟离的威慑下点了头。
柳大有把其他人遣散了,只有他自己留在了柳大娘家,和杨萝面对面坐着。
杨萝道:“柳大有,你做山匪有多久了?为何做了山匪?”
柳大有从鼻腔里不屑地嗤了声,“有六七年了。”
与戴春和和杨萝说的日子大抵对得上,也就是说,自从江南的赋税开始增加之时,柳大有就去当了山匪。
“在村子里种地,连饭都吃不上,当土匪还有几分活命的可能。”
“当了土匪打家劫舍,岂非叫更多的穷苦人都吃不上饭?”
柳大有一拍桌子,气得涨红了脸,高声道:“你说什么!老子虽然当了土匪,还是懂得不能打自家人的道理!我干的都是劫富济贫的勾当,打劫穷人能有几个钱?”
“你瞧我的那些弟兄们,都愿意跟着我干,自然是跟着我有肉吃,不然哪儿能死心塌地!”
“这么说,你们村里的地都荒废了?”杨萝眉头一皱。
柳大有冷笑,“怎么可能?那些达官贵人恨不得把我们的地据为己有,怎么会容忍地荒废?”
“六年前,我的收成不好,交不上税,只能向地主借粮,只是那些黑心商人,满脑子都是钱,收了我的地抵押,利滚利地叫我借的粮食一翻翻了十倍,我还不起,就把我的地收走了。”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当了土匪,如果能做良民,谁会愿意当土匪啊!”
柳大有激动地拍案而起,眼角涌起泪意,又咬着牙逼了回去。
杨萝手指慢慢收紧握住了桌角,“八年前,方文谦从江南布政使调任户部尚书,陛下听从方文谦的建议,调赵聪接任江南布政使,直到今日。”
“哼!赵聪那个狗官,如果不是他加高了赋税,我们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这村里的其他人,也是这种情况吗?”杨萝问道。
柳大有道:“大部分都是这样。”
杨萝道:“那柳大娘呢?”
柳大有转头看了柳大娘一眼。
柳大娘年纪大,眼神不济,可是心里敞亮,提起自己的遭遇,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叹。
“宗有那个傻子,他和我一样交不起税,佃租又太高,给地主打工不划算,我叫他跟我一起去劫富济贫,他也不乐意,进了杭府大半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柳大娘拍案而起,怒道:“不许你这样说宗有!”
“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柳大娘说着语气哽咽,两行清泪从眼眶里滑落,如同老鸦呜咽。
世间疾苦,莫若于此。
杨萝转开视线,道:“杭府今日不得进出,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哼,你当我是神仙吗?杭府里现在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怎么可能会有消息透出来?”
柳大有一边说着,脸色却变得有些得意,“不过,老子确实知道些内情。”
“赵聪那个狗官,当真是活该,叫他从前作恶多端压榨我们穷苦人,遭现世报了吧?听说他儿子三日前被人当街抹了脖子,嘿哟那血啊,跟那水泵里抽出来似的,喷得满大街都是,谁家沾了他的血都得嫌晦气!”
柳大有呸了声,“只恨我不能亲眼进杭府里头去看看!”
杨萝搓着指尖,道:“我听闻,赵聪中年得子,到了这把年纪才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宠溺非常。”
“何止是宠,简直就是骄纵,纵得他儿子无法无天,一个病秧子就算了,还喜欢当街纵马,掀翻了别人家的摊子不说,还踩死了不少人,赵聪都给压了下来!”柳大有鄙夷道,话里话外的嫌恶都快满得溢出来了。
杨萝倒也听说过这件事。
赵聪年逾四十,才得了赵曦这一个儿子,而且赵曦打从娘胎里生出来就带了弱症,非要精细养着不可,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消息,想来是在杭府里也有人脉,”杨萝笑眯眯地看向他,“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进杭府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