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修罗 第15章 不欢

杨萝开门见山道：“我们想见方文谦一面。”

荣齐愣住，“李姑娘，你说什么？”

杨萝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有办法。”

荣齐垂下眼眸，摩挲着茶杯道：“李姑娘，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方大人……方文谦是朝廷要犯，已收押在诏狱，除非有陛下的手谕，否则任何人不得探视。”

“此事我也无能为力，抱歉。”

杨萝叹了口气，揶揄道：“小孩子做事别一板一眼的，容易被带坏。”

荣齐：？

杨萝道：“荣齐，你有没有想过脱离荣恩的桎梏，自立门户？”

此话一出，不仅是当事人荣齐，就是一直没有开口的司道玄都怔住了。

荣齐手一抖差点浇了自己一手茶水，里面掏出巾帕胡乱擦去，勉强扯出一抹慌乱的笑，“李姑娘，你这是在说什么？我，我是义父带大的，若不是义父救了我……”

擦着擦着，剩下的半杯茶水也打翻了。

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荣齐微微喘息，道：“抱歉，我……”

“你不是没有想过。”杨萝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但你不敢。”

荣齐颤着手去捡瓷片，却被划破指尖，鲜红的血滴在白瓷片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似是认命般地垂下脑袋，“义父他……圣眷正隆，我如何能与他相抗？”

“这只是借口，只是你不敢一搏的借口。”杨萝笑了笑，“当年荣恩不就是放手一搏，杀了杨萝，才有如今的地位吗？”

荣齐猝然抬头，瞳孔震颤，“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荣恩的宠眷已经到了头，你若是能得到陛下的欢心，踢掉他坐上指挥使的宝座，就是指日可待了。”

“机会摆在你眼前了，做与不做，全在你。”

杨萝站起身，朝他伸出手。

少女的指尖莹白如玉，仿佛登天之梯。

荣齐别过脸，道：“今夜子时一刻是诏狱换防之时，届时我会带你们潜入诏狱，但你们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荣齐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合作愉快。”

杨萝笑道：“合作愉快。”

离开荣齐的宅邸，杨萝和司道玄肩并肩走在闹市之中，仿佛已经泯然众人，不需要算计，不需要谋划，只需要在小摊面前问一句——

“大姐，这个怎么卖啊？”

杨萝随手拿起一把青色的油纸伞，笑着问道。

“二十二文，姑娘，你要是喜欢，二十文拿走就是了。”

买伞的大姐生得壮实，脸上细纹密布，指节粗大，看起来是干惯了粗活的人。

杨萝摸了摸腰间，发现自己没有带荷包出门，只能作罢，把伞放回去，“抱歉，我下次……”

杨萝话音未落，另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将铜钱放进大姐的手里，“二十文，您收好了。”

杨萝转头去看他，司道玄淡淡道：“只当是谢礼吧。”

说完，人已经迈开大长腿走开了。

杨萝抱着伞跟上他的脚步，笑道：“谢我什么？”

司道玄道：“你说服了荣齐，我自然该谢你。”

杨萝抚着伞面，“举手之劳，更何况，我和你是交易，和荣齐也是交易，不必挂在心上。”

“你早就有了扶荣齐上位的想法？”

杨萝道：“不错，这一次的事情，只能除掉方文谦，引起陛下对荣恩的猜忌，我要让荣恩看着，他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是如何像掌心流沙一样，离他越来越远的。”

“为什么选中荣齐？”司道玄眉心一皱，“他是孩子心性，难保不会心慈手软。”

荣齐是不太成熟的，但是杨萝喜欢不成熟的果子，这样才有调教的空间。

杨萝没有回答司道玄的问题，道：“如今事也帮你办成了，可以说说天象的问题了吧。”

和杨萝打交道的这几回，司道玄还是没能适应她的节奏。

他按了按眉心，道：“去茶楼说话吧。”

于是二人又坐在了陈家米铺附近的茶楼上，同一个位置，和同样的人。

“今年九月份，江南地区秋稻收割，产出比往年下降了三成不止。”陈家是做米粮生意的，江南地区三分之一的稻谷都被他们归拢，自然比其他人更容易察觉到其中的异样。

杨萝慢慢直起腰身。

“六月夏末，江南气温骤降，雨水增多，许多佃户收成不佳，交了赋税和佃租之后，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只怕是没有米粮能过冬了。”

“陈家能不断粮，也是因为自己有地，否则只怕连供应都难。”

杨萝闻言眉心慢慢地拧成一团，“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京城一点风声都没有。”

“因为方文谦将此事压了下来。”

杨萝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方文谦从前是江南布政使，如今的江南布政使赵聪是他的同乡，江南掌握在他手里。”

司道玄已经不意外杨萝一个闺阁少女知道这么多事情了，点了点头道：“不错，方文谦是江南官员的庇护伞，今年江南地区粮食产量骤减，而京城米价却并没有比往年高多少。”

杨萝曾经是朝廷要员，一点就通，“方文谦私自调了仓廪的粮食入市，平籴京城米价，造成米价正常的假象。”

“不错。”

杨萝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方文谦和赵聪这是脑子被驴踢了吗，这样的馊主意也想得出来？”

原本仓廪屯粮，是为了在灾荒年能够有足够的粮食抑制米价上涨，让百姓都有饭可吃，免得饥荒成灾。

然而江南受灾粮食产量骤减，赵聪不禀报朝廷，由朝廷出面调粮，反而和方文谦私下开仓放粮，造成京城米价正常的假象，这样不仅是违背朝廷法度，还会造成后续仓廪无粮可调，致使江南饿殍遍野，灾民流离，一旦受灾面积扩大，后续更难处理。

江南是京城的粮仓，江南无粮，那么京城也岌岌可危。

这个严冬，难过了。

杨萝神情严肃道：“此事我知道了，多谢你知会，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杨萝起身欲走，司道玄却道：“你能如何解决？”

杨萝顿住，“什么？”

司道玄道：“你继母的父亲，新任户部尚书，未必比方文谦清廉正直，何况方文谦调粮，他难道真的半点不知情吗？”

杨萝眼神发冷，“知情如何，不知情又如何？”

“他自然也不干净，与虎谋皮，难道能有好下场吗？”司道玄警告道。

杨萝道：“那又如何？只要能达成目的，无论什么手段都能用。”

司道玄双目赤红，冷笑道：“是我看错了人。”

风陡然冲破窗户，裹着些许小雪落进茶水里，和茶水融为一体。

“不劳陈公子费心了。”杨萝不乐意同他多说，反正各自的目的都达到了，理念不同，不必深交便是。

良久，司道玄从窗户朝外看下去，一把青色的伞随着少女的身影翩然远去。

司道玄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风雪飘簌，街上的行人匆匆赶回家，只剩杨萝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像一只孤魂野鬼。

司道玄的话在耳边环绕，杨萝从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问题，可是被他质问的时候，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着，叫她觉得很不舒服。

杨萝自嘲地笑了笑。

什么时候她也开始在意旁人的想法了？

她只要走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道就好了，管旁人做什么？

用童尚书来扳倒方文谦，确实是驱虎吞狼，但这笔买卖值不值，还得她说了算。

“滚滚滚，我这里又不是善堂，你已经欠了我三个月的掠房钱了，再叫你住下去，我还活不活了？！”

房东一脚把书生踢出屋子，单薄的行李也一并丢了出来，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把书生封在冰天雪地之外。

杨萝站在街道另一侧，看着书生抱起包裹，拍了拍上面占着的雪花，珍视地抱在怀里，冷得打了个哆嗦。

书生躲在屋檐下，看着漫天飞雪默默垂泪，又怕被人瞧见，只能低着头哽咽，眼泪都掉进雪地里。

杨萝有时候觉得自己心硬，手上沾了多少人命都不在意，有时候却也格外心软，唯一一次发慈悲，还捡回来荣恩这只白眼狼。

但是，看见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杨萝摸了摸头饰，只有一只玉簪还算值钱。

书生搓搓脸，捧着手哈气，试图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暖和一点，只是雪越下越大，冷气扑面而来，叫他躲无可躲。

书生把脸埋进膝盖里。

突然间，书生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替他挡住了风雪。

书生一抬头，只见一把青色的伞立在他头顶，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站在他身边，如同神女天降。

杨萝蹲了下来，将油纸伞塞进书生的手心中，又拔下玉簪，放在他的包裹上。

“天寒地冻，这只簪子约莫值几个钱，你拿去当了吧，够你支撑一段时日了。”

书生呆呆地望着她，连脸上的泪痕干了都不知道，待回过神来，少女已经消失不见。

只有伞柄上残留的体温，昭示着她曾经来过。

风雪暂停之时，王之诚刚刚结束清点府库的工作，回到家中，就被他的祖父，当朝内阁首辅王之敬唤去书房。

王之诚恭敬地唤了声祖父。

王之敬体态瘦削，身着道袍，瞧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前日太妃传讯，说你的事情办砸了？”

王之诚额头上冷汗直冒，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请祖父责罚！”

“你应该知道，得到长平郡主的欢心，对我们有多重要。”

“是，但是祖父，此事是有人从中作梗，本来孙儿已经在暴徒手里救了郡主，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把藏粮之地告诉郡主，郡主必然已经对孙儿死心塌地。”

王之敬道：“哦？是何人？”

“孙儿已经查清楚了，是翰林院学士李复之女李君慈。”

王之敬将毛笔上的分叉揪走，道：“既然有石头挡路，那便踢走就是。”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这一次再不能叫长平郡主下嫁，我可不止你这一个孙子。”

王之诚磕头道：“是，孙儿必竭尽所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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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不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