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走,天公作美,连续数日都是晴天。骡车比马车走得慢,但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反而稳当。
陈秉正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伤口边缘的血凝固了,渐渐结成紫黑色的血痂,保护着新生的肉芽继续生长。只是伤痕处又疼又痒,他嘴上不说,夜晚总是辗转反侧,将伤口在墙壁上蹭着止痒。
林凤君下刀换药越来越熟练,单手就能将纱布裹好。再后来,夜晚除了帮他换药,又多了一项活计,帮他用手按压着发痒的位置,“不要挠,不要蹭,小心弄破。”
林东华查看了他的伤口,也告诫女儿别大意:“千万不要沾水,伤口溃烂了,路上找不到大夫,腿多半是要废掉的。”
她也将凳子挪到了客栈的床边,便于观察他的动静。长夜漫漫,一个不能睡,一个睡不成,在沉默中互相关照。
又是一个冷冷的清晨,林凤君蜷缩在角落里打着小呼噜,整个人窝在那件黑色披风里。
看了十天光景,陈秉正慢慢也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她一早上车便倒下补眠,浑浑噩噩地吃过早饭午饭,荤素不忌,一气再睡到下午。早晨还是斗大的黑眼圈,午后就变得淡些。手还算干净,头发也梳得勤快,只有脸上是越来越脏。
他撩开帘子,外面已经是山明水秀的南方景象,跟阔朗粗犷的北方风景迥异。路边山坳里,农民正在田地里弯着腰割稻子,收获的稻子堆在场上预备打谷,像是高高的小山丘。
一切都像是记忆里的画面,离归乡的路越来越近了。离家三载,有人衣锦还乡,有人落魄归家。陈秉正垂下眼睛,忽然并不想让车走得太快。
冷不防冷风顺着帘子缝隙吹过来,直吹到林凤君脸上,她本能地打了几个喷嚏。他刚想将帘子放下,已经来不及了。
她迷糊着睁眼:“这是……”
“刚才过了河,已经是严州地界了。”他平静地说道。
严州与济州毗邻,她眼睛里露出惊喜,随即发现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我爹给我盖的?”
“嗯。”
她赶忙高声叫道:“爹,我在车里头不冷,你穿。”
林东华的声音传过来,“这披风太扎眼了,只怕再生事。”
她顿时觉得很有道理,笑道:“爹,那我回头买件羊皮袄子给你。”
她凑到帘子边上热切地望着窗外。“真好,稻谷收了,便有新米可以吃。忙完这一阵子,便闲下来了,可以预备过年。”
“冬天走镖的也闲吗?”
“天气冷了,道路结冰,骡马蹄子打滑,很容易出事。我们这样的小镖户也接不到大单子,只有大镖局有车队,几十号人前后照应。所以冬天他们最赚钱了,富贵人家送礼,一次就能出十几车,镖银也给的大方。”
她眼中露出向往的神情,“要是有了钱,我就开一家大大的镖局,南来北往,这么宽的官道上走的都是我家的镖车。”她索性伸出双手出来比划,“这边叫一声“合吾”,那边叫一声“合吾”,什么山贼水匪,全都望风而逃,天下太平,镖银收到手软。”
陈秉正忍不住笑了一声,将她打断了,她瞪着他:“你笑什么?笑我不自量力?”
“没有。若是天下太平,没有山贼水匪了,又哪里用得着镖局。”
她愣住了,左思右想也无法辩驳,只好说道:“世上哪有太平年月。”
这句话平平无奇,陈秉正心中却忽然涌上波澜,他暗忖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那都离得太远了。本朝历经二百余年,战乱、瘟疫、饥荒无日不在,平民百姓便是求两餐一宿的安稳也不可得……”
林凤君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又笑道:“你们当官的少贪一点,别从老百姓身上刮地皮,雇几十几百辆车给上司送孝敬,镖局也就没饭吃了,你说能有这一天吗。”
陈秉正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林姑娘,我已经不当官了,“你们”二字,无从谈起。”
林凤君看他眼神里一阵失落,忽然想起在京城他那一屋子书和陈旧的家具,暗道:“他就是个书呆子,怪不得混不下去。”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又过了一阵,他咬着牙哼哼着,被褥有轻微的动静,林凤君瞥了一眼,就知道他在蹭着板壁止痒,立即伸手按住:“别动。”
他强忍着不动,汗渐渐沁上来了,她隔着被褥用手按压,均匀地使劲:“好一点没有?”
他痒得像是几百只虫子在身上爬,深深地吸气,“要是有冰就好了,敷在上头。”
“天气还不够冷,哪里有冰。”林凤君想了想,打开包袱,从里头翻出一本图画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竖起耳朵听故事,就不痒了。”
她打开第一页,“话说杭州西湖风景天下无双,湖水里有一条白蛇,勤奋练功,吸取天地精华化成了一个美女。这美女漂亮极了,真可谓……”她忽然瞧见下面是几句诗,里头又是一半字都不认识,顿了一顿,“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陈秉正早瞧见那几句定场诗,笑了笑,也不拆穿,默默听着。她又往下读:“她撑着一把伞在断桥边,忽然水中跳出一只大青鱼,也幻化成了一个美女,若说这女子何等美法,恰如……”
她暗骂文人多作怪,下面还是几句诗,形容美女的词汇再编不出来,只好指着插画给他瞧,烟雨断桥,美女撑伞,“就是这么好看。”
陈秉正笑道:“画的真好。”
她顿时有种知音感,“我在京城的书铺里挑了好几本,数这本画得最好看。”
忽然外头的声音潮水一样涌进来,笑语声叫卖声夹杂在一起,最俗世的热闹气息。她从车窗看去,一里地以外全都是卖菜卖布卖小玩意儿的摊子,相对着摆满道路两旁,她眼睛都亮了。
“这是乡下的庙会,十天半个月一场,要赶上也得运气好。”她东张西望,“庙在哪里?遇到土地庙,再小也是要拜的。”
土地庙就在集市的正中。庙宇不大,香火却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拜神还愿的,也有扶老携幼游玩的,三三两两往庙里涌。林凤君看了一眼后面驴车上的棺材,跟父亲商量着,停在土地庙的后身。
这里是一片树林,触目皆是金黄色的叶子。风一吹,叶子纷纷落地,不胜萧索之意。不少乡下人赶会的驴车都停在此处,车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抽着旱烟。骡马时不时长嘶一声,互相唱和,说不出的热闹。骡车很顺利地停下了,驮着棺材的驴车却被几波人说了晦气,只好远远地避在一个偏僻的角落。
林凤君将图画书塞给陈秉正,“我们按规矩去拜庙。这本书你拿着瞧。”
他知道她摩拳擦掌地要去赶会,怕他在车里闲极无聊,笑道:“你在集市上瞧着,有没有痒痒挠,给我买一个。”
她被一语道破了心思,也不生气,“痒痒挠可不行。要什么吃的喝的?京城买的大饼熏肉也快吃完了,干粮要带足,我很快回来。”
“随你。”
车不能离人,林凤君先坐在车辕上等着,待父亲去庙里烧完香,又请了一束香回来递给她。她又说了些好好照顾陈秉正,别让他乱抓乱挠的话,这才走开了。
陈秉正在车里仔细翻着这本图册,宗文书堂的坊刻,雕版印刷,图文都极精美,一本书就要三百多文,对林家来说并不便宜。
他脑海中浮现出林凤君跟他算账的时候,用烧火棍画出来的燕子、月琴和小刀,线条流畅自然,颇有神韵,显然是照着这种图画书学的。如此看来,她读书不多,从小图画书倒是买了不少。可见林东华虽生活拮据,却很舍得给女儿花钱。
想到林东华,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些日子以来,林东华对他的衣食住行颇为照顾,平日温和沉默,颇有担当,是个谨慎周到的镖师。何家说过请他做一等镖师,倒不一定是因为交情。
窗外两个车夫正凑在一块抽旱烟,嘀嘀咕咕地在庙后面的墙角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正胡思乱想中,忽然马车后方的门被人用力地扯开了,一个男人的头探了进来。
陈秉正吓了一跳,俩人险些对了个正脸。那人尖脸猴腮,右眼眼眉上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神色仓惶。
陈秉正起了疑心,那人大概也没料到车厢里头斜躺了个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荷包找不见了。”
林东华喝道:“什么人?”
那人抽身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外跑去。林东华顾忌车里有人,也没敢去追,回头问陈秉正:“有没有事?”
陈秉正摇头,“没有。”
林东华想了一想:“怕是江湖上的小蟊贼,若车里没人,就要顺手牵羊。”
“有林镖师你在,不足为惧。”
林东华笑了笑,“陈大人高看我了,早年还能用拳脚,如今又老又病,只能靠行走江湖的这点经历混口饭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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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