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华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打着了,好整以暇地点上了灯。屋里闯进来的男人已经被林凤君三拳两脚打翻在地,此刻她的胳膊正死死地扼住他的脖子,让他使再大的力气也脱不了身。
鸟笼里的两只鹦鹉被吓得乱飞乱撞,蓝色的羽毛纷纷落了一地。林东华轻声道:“糟了,这鸟儿新买的,也不知道胆子怎样,要是吓到了不肯吃食,八成要死。”
他赶忙轻声敲了敲笼子栏杆,两只鹦鹉这才停住了,尾羽瑟瑟发抖。他又给了它们一点大饼碎屑,才算安抚住。
林东华取出一条粗麻绳,将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从背后反剪着捆上了,双脚也绑得严实。芸香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两眼垂泪。林凤君刚才试探了几招,知道她没什么武功。等空出手来,才给她绑了手腕。
她举着灯到床前,只见陈秉正整张脸涨得通红,额头的汗大滴大滴向下落,只是昏迷不醒。
她顿时着了急:“爹,快来看,他不是病得要死了吧。”
她扯着嗓子使劲推他的肩膀,喊了两声陈公子,他勉强睁开眼睛望向虚空,随即又闭上了。她一咬牙,挥手将半杯凉水泼在他脸上。
陈秉正猛然打了个激灵,林东华凑过来用手指甲在他人中死死掐住:“别慌,不妨事,能出汗便没有大碍。”
她心里忽然想到芷兰,将父亲拉到一边角落,手指遥遥指向柴房的方向。父女两个配合一向默契,林东华会意,反身出门,“凤君,这里就交给你了。”
陈秉正的三魂七魄像是从半空中重新归了位,他悠悠醒转,就看见林凤君那张沾满尘灰的脸,关切地望着他。
他好一阵才找到自己的舌头在哪:“你……怎么也死了。”
林凤君又好气又好笑,竟有种想打他巴掌的冲动,想到他是主家,才愤愤地将脸扭到一边。陈秉正喃喃道:“你不该死,你太年轻了,快回去吧。”
这句话说得有那么三分柔和,和平时的地煞星语气大相径庭,她听得一愣神,本想阴阳怪气两句,硬是说不出了。
他脸上的凉水和热汗混在一起往下流,在脸上编织出斑驳的形状。纵使这样,芸香对他的一番打扮也颇有成效。陈秉正浓眉大眼,脸颊瘦削,本来神态带点凶,可因为脸色苍白,反而中和了威严,像是个带点迂腐气的书生。
他逐渐缓过来了,看着她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再转头盯着地上坐着的两个人。
那男人低着脑袋一动不动,陈秉正冷笑道:“仙人跳,关灯为号。是你们联手做的局?背后还有谁?”
男人抬起头来,一脸络腮胡子,嗓子很粗:“没人指使,都是误会。”
陈秉正转头对林凤君问道:“要不要送官?”
芸香跟那男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了害怕的表情。林凤君不理他的话茬,看了芸香一眼,双手张开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你先从门口跑,我不拦着。
芸香蹭着往门口挪了两步,忽然又回转来,跪下道:“公子爷,求你发发善心,不要抓我男人去见官,我们就是做点小买卖……”
她哀求道:“我家里还有两个四五岁孩子要吃饭,都是没办法,不然谁做这下流勾当。”
陈秉正闷声不响地躺着,林凤君心里暗骂芸香真没出息,又听她这么一求,心就软了。
她知道陈秉正这个人不太好通融,板着脸道:“你们夫妻搞仙人跳骗过路客商的钱财,着实可恶。罚你狠狠打他十个嘴巴子,也就是了。”
她伸手将芸香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了,芸香仓惶地瞧着她,“打啊。”
芸香抬起手来,偷眼瞧着林凤君,她语气冰冷,“打得不够狠,便不能放。”
“啪”地一声,芸香咬着嘴唇使了大力气,那男人脸上立时出了几道血痕。他眼睛里闪出怒火:“贼婆娘,你疯了。”
林凤君抱着胳膊道:“我让她打的,有本事找我。”
芸香眼珠子忽然通红,又抬起手,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巴掌一个一个落下去,那男人不敢说什么,只伸着脸任她打。
林凤君道:“芸香也是心疼你,你别不知好歹。”
待打完了,芸香眼泪也流了满脸,捂着脸抽抽噎噎说不成话,又将收在袋子里的钱一把一把往外掏。偏赶上其中一吊钱的串子散了,铜钱撒了一地,滚在鞋面上。她更是放声大哭起来。
陈秉正依旧是闷声不响,林凤君叹了口气,“陈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陈秉正道:“这可不能算了。”
林凤君心道果然是地煞星的做派,只听他徐徐说道:“我给了你一两银子做定钱。”
芸香吸了吸鼻涕:“公子别怪罪,我……我不要了,都还给您。”
陈秉正用他一贯四平八稳的声音说道:“那不行。得人钱财,忠人之事。你的曲子还没唱完,还有六首。我不说算了,你就唱下去。”
芸香被这句话说得懵了,等反应过来才伸手去捡刚才落在地上的月琴,“我唱我唱,还唱《琵琶记》吗公子?”
“是。就刚才那段,唱六遍。”
林凤君听得云里雾里,“看不出公子这么喜欢听戏。六遍,不腻吗?”
“唱吧。”
芸香伸手拨着琴弦,她声音闷闷的,带点嘶哑,全不复原来的清脆婉转,林凤君听着也颇为凄凉,“夫妻好厮守,父母愿长久。坐对两山排闼青来好,看将一水护田畴,绿绕流。”
陈秉正默默看着头顶的床帐,脸上全是水迹。
“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芸香先是磕磕绊绊,唱了几遍已是熟极而流,等她唱完了,林凤君把钱袋收拾利落递给她,又将男人脚下解了绑。那男人腿脚都麻了,刚一挪动,便摔了一跤。他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出门去了。
林凤君瞧他俩走得远了,才回屋道:“这男人武功很差,被我两下就踹在地上了。”
她言语间有些得意,毕竟做了这么久镖户,父亲总是讲究动口不动手,正经出手的机会不多,只可惜陈秉正没有亲眼看见她擒贼的英姿,无法在他面前大肆吹嘘。
陈秉正伸手擦擦脸,“倒不像是仇家追杀。刚才……那姑娘拿着帕子就能勒死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林凤君坐下来,脚下刚好有个遗落的铜钱,她捡起来收入囊中,“也说不准是花大钱请了杀手,杀手又花钱请了别人,一层一层克扣下来,找了两个新入行的。”
“这……”
“这些做仙人跳的姑娘,多半都是家世可怜,被人逼着上了邪路。”
陈秉正默然听着,过了一会才道:“其实我倒一点不恨她。刚才……我十分愉悦,就死在那一刻,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陡然想起男人说的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冷笑道:“那倒是,本来她盯得是隔壁的客商,你非要加钱把人抢过来,多亏我拳脚功夫不俗,不然你就算不死,也要被那个莽夫打得满脸花,如今还追念起来了。”
她这话虽尖刻但有理,陈秉正不做声了。她放软了口气:“主家,我总不能白白出手,芸香唱了曲子,得了一两银子,我好歹救了您一条命,怎么也要有些打赏。”
“那你开个价。”
她想了想,“也算一两吧,童叟无欺。”
“一两银子……也好。”
她随后将那根烧火棍子拿出来,刷刷在纸上画着,“洗衣裳三百文,唱曲子一两,破仙人跳一两,加路上的大饼,一共……二两四钱。”
陈秉正看她在纸上画了一个方方的搓衣板,一把月琴,一只燕子,一个圆圈,画得形神兼备一目了然,不由得笑了,伸出手指点着燕子问,“这是什么?”
“江湖八门,仙人跳算是燕门,专门用好看的女人诱人下套的。对了,不光是女人,也有男人。”
他似笑非笑,“你倒是很清楚。”
“我们是走江湖的,总得懂一些偏门邪术,好不被人坑了去。镖师更不许路上赌钱找女人,往往坏事就在这上头。”她给陈秉正的手指上涂黑了,重重地按下去,然后将纸和前一天的摞起来,面露得色,“今天是个好日子,你没死,我也挣到钱了。”
陈秉正无奈地说道:“林姑娘,你可真是爱钱。”
她不以为忤:“陈大人,你不爱吗?”
“读书人讲究富贵不能淫,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陈大人,那是因为你生在富贵人家,从小不为钱财发愁,自有别人替你操心。就说这句死不带去,可你怎么知道棺材、裝裹的花费。”
陈秉正苦笑道:“我自然知道,柴房里的东西是我一手置办的,并不便宜。”
她顿了顿,“办白事可远不止那些。知道雇和尚道士念经发送多少钱吗?知道雇人停灵下葬多少钱吗?知道在庙里供奉灵位多少钱吗?这些都得仰仗活人来做。”
她眼圈忽然红了,咬着牙站起身来说道:“陈大人,若不是为了挣这几吊钱,我们父女俩也不必行走江湖风餐露宿,还要被你呼来喝去,说这些风凉话。我也盼着早日将你平平安安送到济州,痛快销账,从此各走各路。”
林凤君说完了,只觉得胸中一阵畅快,过了一阵才暗暗懊悔说话冒撞。她将凳子拼在一块坐了,吹熄了油灯:“今晚我值夜,明天赶路。您早些睡吧。”
她在黑暗里幽幽叹了口气。忽然听见陈秉正的声音说道:“林姑娘。”
“嗯?”
“今晚……是我自作主张,叫人唱曲,实在不妥。多谢你仗义相救。”
林凤君简直不相信是他说的,自己琢磨了一会才回答,“不必谢我。刚才你不是说过吗,得人钱财,忠人之事。”她停了一下,“我还顺手挣了一两银子。”
他又沉默了一会,“不过……伙计进门给我酙了一盏茶,里面下了催情的药吧,吃完浑身燥热,神志模糊。”
“啊?”她蹭地坐了起来。
“这仙人跳夫妻和店里人本就是一伙的,伙计从进门起就寻觅些嘴馋心急的肥羊,以便捕捉。不然那个男人破窗而入,动静不小,为什么没有伙计过来查看。”
她琢磨着,渐渐回过味来了:“原来如此。”
“至于伙计为什么以为我是登徒子……”
“什么?”
“就是好色之徒。必是听了你编的故事,说我招惹了大户人家的姬妾……”他咳了一声,“你跟郑大人说自己是行走江湖惯了的,我看也不尽然,这些浑话说出去就让伙计记住了。”
她浑身鸡皮疙瘩直往上窜,只是嘴硬,“终日打雁也能被雁啄了眼,老江湖也会上当。”
“那是自然。只不过……”他拖了个长音,“不能讨赏的时候说得惊天动地,论过的时候就不认了吧。”
她站起来焦躁地转了两圈,“也对,要不……我把那一两银子退给你。”
“那倒不必。多做些事抵回来也就算了。”陈秉正的声音里带了似有若无的笑意:“帮我洗脸梳头,横竖以后我也不敢找别人代劳了。你好歹还不想我死。”
“怎么抵?”
“一回抵五十文,想不想挣?”
“想。”她忽然又想起他吼过她,“还是算了。这几天我瞧出来了。您是爱美好洁的人,原本瞧不上我。洗衣裳这样的粗活也罢了。”
“我是主家,我说了算。”陈秉正的声音很笃定,“明天起你来试试,帕子香胰要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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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