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狗也死了。
祖万杀甚至没有养它几天,祖治千一来就感受到了陌生的气息,精准找到小狗,一剑穿透了温软的身躯。
连同祖万杀某种情绪也被杀死了一般,她跪着听训,面前是死掉的小黄狗,这场恼怒的训话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祖万杀垂着眼看着尸体,全程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反应的训话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祖治千走后,女人又来了一趟,她看到小狗的尸体,突然崩溃了一般,紧紧抱着祖万杀痛哭出声,过了很久,等女人哭累了,祖万杀才说:“别哭。”
女人好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抹掉泪强拧出一个笑容,哄道:“好,娘不哭,你也别伤心,小狗还会再有的。”
祖万杀平静道:“不会再有了,它死了。死不复生。”
女人愣了,随即又十分克制地哭了起来,说些埋怨自己咒骂祖治千的话,她是位大家闺秀,说不出什么脏话来,听得屋青青干着急。
等女人不哭了,她发现祖万杀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狗的尸体,十分担忧地对祖万杀劝道:“阿祖,虽然死不复生,但感情却不会跟着生命一起死掉,只要你懂得珍惜,小狗带给你的感受就是长久的,你会记一辈子。你可以摸一摸它,感受这份感情,试一试,好吗?”
闻言祖万杀伸出了细白而冷的手,放在了小狗的尸体上方,却迟迟没有摁下。
女人提起一口气,牵着她的手放在了小狗的尸体上,努力笑得温柔,问:“感受到了什么?”
她以为祖万杀会说“我感受到了爱”或者“我很难受”这些简单但能表达感情的话,但祖万杀却嘴角抽动了两下,露出一个生疏陌生的微笑。
女人莫名其妙地怔愣住。
祖万杀微笑说:“是温的。内脏还有温度。”
女人终于感受到了一直被自己压制的畏惧,她轻微颤抖着收回了手,紧紧攥在自己身后,第一次以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祖万杀。
祖万杀没明白她的神情,还要用手来触摸她,女人突然尖叫起来:“别碰我!”
祖万杀便停了下来,仰头看着女人惊慌失措地狼狈爬起,逃命一般跑走了。
她再也没有来主动看过祖万杀。
一开始祖万杀没觉得有什么,但慢慢的,她感受到了一种焦躁的情绪,但她不懂这种患得患失的感受,只有情绪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变得暗潮涌动,却无人得知。
屋渡厄心慢慢沉了下去。
这份焦躁会让她变得危险,但这时候谁都没有察觉到,不过很快就应验了。
镇三江名号在外,又出了天降杀神的少主,祖家在外横行霸道成了常事,几个常常跟随祖万杀四处杀祟的青年修士中,有人当街调戏女子,逼得对方与之撕打,最终撞在剑上一命呜呼,横死街头。
女子的母亲找上门时,祖万杀正率队出门,正好撞了个正着。
老母亲哭天抢地,两个年轻力壮的看门家丁都拉不走,祖万杀一来,家丁也不敢动粗了,任那老母亲哭诉不止。
祖万杀身后一修士做贼心虚,怂恿道:“少主,干脆也杀了吧,干净。”
祖万杀看都没看到他,道:“你没资格与我说话。”
修士脸色一红,不服不忿地闭嘴了。
老母亲见状,如同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扑倒了祖万杀脚下,紧紧抓着她小腿哭诉:“大小姐,求您为老身做做主吧!我女儿死得冤枉,死得惨啊!我老命一条,不求金银,只求一个公平!我看您是个善良的人,您帮帮我吧!”
屋青青见状,看了看面无表情陷入回忆的祖万杀,对屋渡厄道:“善良的人?祖万杀她这样……算人吗?连人都不算吧。”
屋渡厄抬手捂住了她的嘴,慈祥道:“就你长嘴了是吧,好好留意漆夫人,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屋青青立即闭嘴了。
面前一道寒光闪过三人脸庞,祖万杀身后的一名女修士忽然出剑杀了老妇,极不耐烦道:“烦死了,本来出去杀人就烦,来两个人,赶紧抬走烧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
女修士说罢和男修士换了个眼色,男修士暗中拱手道谢。
她以为自己做得没有问题,可见祖家横行之风向来如此。但她没想到一向听从摆布的祖万杀忽然有了反应,扭过头问:“为什么杀她?”
女修士脸色一变,眼神闪躲道:“嫌她烦,就杀了,怎么了?”
祖万杀看着她,垂下眼道:“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原来看一个人烦就可以杀掉。”
女修士干笑道:“当然可以,您可是杀神降世,怎么不行?”
“有道理。”祖万杀深受启发,点了点头,走下台阶,站在平地上回身道:“你们都别动,我看看你们。”
她这话一出,一众修士皆是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哂然发笑起来。
祖万杀静静看着他们笑,老妇的尸体被家丁抬走了,遗容上还是哭的模样,祖万杀目光追随老妇尸体远去,再看修士们笑着。
等他们笑完了,祖万杀轻声道:“你们笑得好烦。”
说罢,不等修士们变了脸色,龙渊出鞘横扫,一堆头颅齐刷刷沿着阶梯滚下,有一颗撞在了祖万杀脚下,温热的血粘了她一片小腿。
祖万杀退后两步,喃喃道:“怎么更烦了。”
屋渡厄三人皆是沉默下来,屋青青被这完全不着边际的发展搞得摸不到头脑,看戏也看不明白了。
她就觉得哪里堵得慌,好像脑壳气得头昏,胸口又憋得难受。
她问祖万杀:“喂,你当时怎么想的?”
祖万杀怅然道:“其实我应该想点什么,但当时我真的什么都没想,我就是单纯觉得他们好烦,现在想来,我这人天生就有无法磨灭的人性。”
屋渡厄侧眸道:“这时候你手里的龙渊剑没有断。”
祖万杀“嗯啊”两声,点头道:“后来断的。”
虽然一众修士转眼人头落地,但祖家总归不缺人,又找了一批新修士跟着祖万杀上了路。
祖治千不光让祖万杀杀死刑犯,还会杀些邪祟,恶人,至于什么是恶人,他说了算,有时候祖治千看着不顺眼的,打不过的,都可以是恶人。
前段时间他去西域办事,路上遇到了一帮苗巫,三言两语说不过,打起来还吃了大亏,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祖万杀过去平乱除祟。
屋青青很是不屑,道:“不是我说,你这爹真够混账的,简直是天下罕见的混账,打不过还让自己女儿帮着找场子,臭不要脸。”
祖万杀只能笑笑。屋渡厄提醒道:“你就看这个?你就没想到,祖万杀才十四岁,已经比她爹厉害了?”
屋青青理直气壮道:“没想过,她生来就是神,厉害也很正常,不是这种比法。”
随着祖万杀带队远去,铜镜中的场景变得一片天昏地暗,三人互相拉着手没有动,等待这段时光流过,环境再亮起来时,只是蒙蒙亮就停止了。
这次是在一处山洞内,这里四壁挂着蛇蝎草药,看不懂的符文,还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地面上堆积的蒙着布的铁笼子里发出。洞内满是血腥味与混杂的臭气。
屋渡厄的记忆忽然被唤醒了一般,肩膀颤栗,猛地看向祖万杀,发现她早已经注视着自己了。
“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祖万杀道。
屋渡厄点点头,手靠近她,轻轻勾住了她的指尖。
一众修士探路先戒备地闯了进来,确定这里没有残余的苗巫埋伏后,将十四岁的祖万杀请了进来。
一修士点燃烛火,等所有笼子的布被掀开,见到洞内场景,有人骂了一声:“这帮苗巫干得事,比邪祟还歹毒!”
洞内的笼子里关着的都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小孩和动物。
这些小孩原本不是这种残缺模样,而是被身上的奇诡符文和绳索如同盆景一般遏制生长变成了各种扭曲奇怪的模样。
整个山洞中储存着近百只这样的铁笼子,到处都是这种遇害的小儿,有一些已经不堪折磨死掉了,被同笼的蛇蝎毒物撕扯着尸身,成为了养料。
一名修士适时对祖万杀解释:“少主,这支苗巫确实该死,他们在制造渡。”
“渡?”祖万杀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侧眸问:“这些小孩都是渡吗?”
修士看着笼中的小孩,面露不忍道:“是,您也许不知道,人死后灵魂本应去往下界幽都转生,但那是一片荒芜境地,无人管理看守,大多数灵魂其实死后离体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往下界,最终不得不消散于天地。”
“有些地位的人都不愿意死后一切荣华富贵化为泡影,就会买一只渡,用来将自己的灵魂储存。”修士叹息道:“您也看到了,这些小孩被如何折磨,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加上这些苗巫的邪法炼就,变得不人不鬼,能够在人间和下界来回串行游走。他们能闻到彼岸花的花香,把储存的灵魂带往幽都下界转生。”
修士叹息:“这就是他们的遭遇。大多是一些无父无母的流浪弃儿,或者被父母抛弃的孩子,落在了这些苗巫手里。变成渡后,随便一只都是天价,一本万利,在修仙界一直屡禁不止,甚至有些大修士也会偷偷买,毕竟没人能舍下这一世的成就。渡能帮他们死后的灵魂带着记忆转生。”
祖万杀听完,没有悲愤和怜悯,而是分析道:“那为什么要禁制,渡的存在不是坏事。”
修士怔住片刻,就在屋青青以为他也要露出那种看怪物的眼神,无声远离时,他竟然奇异地理解了祖万杀的思路,补充道:“但是渡只能用一次。”
祖万杀抬头问:“为什么?”
修士道:“渡储存了这个人的灵魂后,死者这一世废弃的灵魂八字和面皮都会留存在他们体内,成为他们的命格,一只渡只要摆渡了灵魂,就会拥有一个完全相反的身份,就算是用最玄妙的占卜都再也无法找到他们。”
“渡是会逃跑的,而且伪装能力很强,苗巫用过一次就不得不重新制造新的渡。”
祖万杀想了想道:“可以下追踪咒,或者封闭他们的想法,让他们不逃跑。”
修士:“……”
少主这人怎么比苗巫还丧尽天良。
修士啼笑皆非,道:“苗巫也确实这么做了,少主请看,这些小孩都如何?”
祖万杀看着这些笼子里孩子。
他们全部都安静缩成一团,即使有人闯进来也没有人呼救,笼子里的蛇蝎爬过他们身上也不会觉得害怕。不哭不闹,根本不像一个孩子,甚至也不像正常的人。
修士道:“他们从被抓来后就被灌了某种汤药,变成这种无感的状态,对什么都不在意,只听特定的训渡师的话。不过刚才训渡师反抗太激烈,被我们杀死了,这些孩子成了……废弃物品。就像没有钥匙的锁。”
祖万杀点点头,明白了渡的存在,对修士道:“你不错,叫什么名字?以后跟着我。”
修士的脸色在受宠若惊和担惊受怕之间变化了两番,低声道:“在下茶川,听候少主差遣。”
祖万杀最后看了一眼山洞内的场景,道:“放火烧了这里。明日返程。”
茶川似乎还有话想说,但看着山洞中这些已经完全没有人样的孩子,他们是废弃的锁,亲生父母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自己也无法生存,祖万杀的决定是对的。
即使不近人情,但对这些已经身陷绝境的渡们来说,也是一条残酷而冷静的路。
茶川领命:“是。少主您请移步此处,我们自会把事办妥。”
随行修士们办事非常利落,不多时山洞就成了一口烈火熊熊的烧窑,浓黑的烟雾从洞口涌出,祖万杀静静看着被染黑的天空,等待大火熄灭。
突然,山洞深处传来“砰”一声巨响。
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所有修士都出剑戒备起来。祖万杀问身边的一脸惊愕的茶川:“你不是说他们都没有意识吗?为什么会挣扎?”
对上祖万杀乌黑凝视的眼眸,茶川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来。
他可太清楚少主那因为种种怪异想法而突然出手杀人的作风了。连忙躬身解释:“在下对渡的了解比较浅薄,都是道听途说,也许有的渡会有自己的意识。”
祖万杀疑惑道:“那算人吗?”
茶川脑袋里紧锣密鼓琢磨,最终狠狠点头:“在下认为,算!”
祖万杀一点头,身影突然从他身边窜出,直接飞身进入了火洞之中,在修士们惊悚的呼叫声中,很快再次跑出,手中已经提着一个不断晃动挣扎的大铁笼子。
她把笼子一扔,笼子哐啷啷滚地两圈,笼子里的渡发出了一声尖叫:“你轻点!”
茶川惊呆了。
这只渡还挺有脾气!
祖万杀用剑把笼子斩开,渡从里面钻了出来,站起第一件事就是掐着腰指着祖万杀鼻子臭骂:“眼瞎啊你,看不见那里面还有个活人?睡个觉差点被你们当柴火烧了,真晦气!”
祖万杀眼神晶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新奇和兴奋。
这只渡相比其他已经葬身火海的渡来说,年纪大一些,是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女,长头发乱成了蒲草,身上用秘制的药水画着各种古怪的符文,个子倒是很高,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数落着祖万杀,满是污泥的脸上,一双黑眼睛亮得漂亮。
她看着比祖万杀还像一个活人。
祖万杀一瞬不舍地盯着她,直到把对方盯得毛骨悚然地闭了嘴,重新躲回了笼子边警惕观望,她才嘴角抽动,露出了一个别扭的浅笑,扭头对目瞪口呆的茶川吩咐:“把她装笼子里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