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渡厄和祖万杀吃饭凑热闹的闲心已经没有了,把屋青青拉到了拐角屋檐下劈头盖脸训了一顿。
屋青青还挺委屈,理直气壮梗着脖子道:“你天天扔下我不管,我被你孤零零扔到一边这么久,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了,你从来没这么久不陪着我过!我做了鬼之后,我们一直形影不离!自从你说要找祖万杀报仇之后,就跟她天天腻在一起了,都怪你!”
最后一句话是冲着祖万杀说的。
要不是屋青青现在做了鬼,祖万杀相信她现在一定会摸两把眼泪。
她讪讪扯着屋渡厄手臂,屋渡厄被屋青青知错不改的态度气得头昏脑涨,无奈道:“这和祖万杀有什么关系?你别无理取闹。”
“你看!”屋青青气得跳脚,抓住了把柄般道:“你现在居然都说我无理取闹了!以前你哄着我帮你干活的时候,都夸我最明事理了!你这个……你真讨厌!”
祖万杀在一旁叹为观止。
以前屋青青骂自己的时候态度之决然,表情之狰狞,她历历在目,对屋渡厄最凶的一句话竟然是“你真讨厌”?!
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祖万杀放开了拉着屋渡厄的手臂,决定让她尽情发挥,绝不会再为屋青青求情了。
事已至此,屋渡厄已经没有办法,似乎把屋青青送回镜子也不可能了,她担心这地方和因果像内一样,都是时间混乱,屋青青一人出去,未必真能回到泥犁山。
屋渡厄叹气妥协:“算了,你跟在我身边,不要乱动,好吧?”
屋青青得了便宜卖乖,憋着嘴委屈点头:“好吧。”
屋渡厄气得直想翻白眼。
祖万杀凑过来哄道:“那我们去吃饭吧。青青妹妹?我请客呢。”
屋青青瞪她一眼,眼神好像看新进门的继母,复杂而幽怨,自己绕开祖万杀,走到了屋渡厄身边。
屋渡厄回身对祖万杀道:“走吧。”
“哼。”祖万杀有样学样,也委委屈屈地撇嘴,自己先回桌上了。
屋渡厄气笑了:“好好好,我真该死啊。”
天上的仙人意图讨回祖万杀的灵魂,但祖治千已到中年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哪肯放手,和仙人你来我往说了半天,最终仙人决定放手,叮嘱道:“她不是凡人,将来必然要回归天庭为神,且是杀神,你这小门小户,未必能助她成神。”
“小门小户?”当着满庭宾客的话这么说,祖治千恼怒更甚,嚷嚷道:“谁不知道我镇三江的名号?我这要是小门小户,天下哪户人家敢说比我高?”
仙人捋着胡须,哈哈笑道:“既然你有这份志气,老道也不多言了,你只需记得,杀神降世,早晚要大开杀戒,你要助她成仙,就不可阻碍她的道路,她要杀,便让她杀,她要谁活,便要谁活,你虽然是她血肉之躯的生父,却不是她仙途中的同路人,不可与她谈亲情仁爱,叫她多生是非。你可明白吗?”
祖治千傲然道:“七情六欲生业障,这道理哪个修士不懂?何须多言,将来她飞升成神,虽不与我是父女,可也耀我祖家门楣。我自当慎重。”
祖万杀闻言不由嗤笑:“慎重。只怕是过犹不及。”
屋渡厄亲眼见过因为这一句“七情六欲生业障”,祖治千是如何隔绝祖万杀的情感,令她变得半人半物,不通人性情理的。屋青青却不知道,自然接话道:“我听这老道说得挺有道理,就是不知道天上哪个仙人?没见过啊。”
这些年一直是屋青青跟着屋渡厄上天述职,上届的神仙她都见过,大多是一面之缘,却从没见过这老道。
祖万杀觉得青青这姑娘挺有意思的,悄悄指着天对她道:“这老道看着其貌不扬吧?其实他挺厉害的,是掌殿神,痛苦殿,不过后来被因果殿的掌殿神杀了。技不如人呗。她身边那个就是瘟苦神的病月,你瞧瞧,这孩子打小就不讨喜。”
屋青青仰头看去,虽然她不太喜欢祖万杀,但不得不说,祖万杀说得挺对劲,然后是非分明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祖万杀说罢,自己才觉得好笑,对屋渡厄道:“我现在才反应过来,我的出生是痛苦神降下了神谕,难怪,难怪后来的人生就开始不太妙了。”
屋渡厄低声道:“我们不提这事了。”
这话一出,好像铜镜也听到了,百日宴的场景瞬间破碎,一块块场景融化重新聚合,一转眼,祖万杀已经到了学话的年纪。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小纱裙,扎着两个羊角辫,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和两位奶妈追逐打闹,咯咯笑个不停。
祖治千一来,祖万杀在还懵懂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下意识的反应,她突然停下了追逐的脚步,收敛了笑容,安静地站在院子里,呆呆的看着祖治千和奶妈,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们一般。
祖治千十分满意,对两位奶妈道:“不错,之前那个奶妈就是太小见识,总想教她笑,也不看看是谁花钱聘她来的,你们两个做的不错。”
他走到祖万杀面前,刻意隔着一段距离,问奶妈:“之前教她学话了吗?”
奶妈道:“没有,您说过不教她那些没用的。”
“对,不过这句有用。”祖治千放低声音,刻意柔和了声调,“万杀,跟我学,说——杀,杀,杀!”
祖万杀腼腆地看着他,好像在发呆,就在祖治千感到不耐烦时,祖万杀忽然开口,脆生生念了一句:“杀!”
“哈哈哈!对!就是这样,杀!学得好!来人,给我赏!”
两位奶妈领了赏钱,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再看向判若两人的祖万杀时,眼神中都带上了深深的疏离和古怪。
祖治千走后,祖万杀又重新笑起来,小腿跑着扑了过来,却扑了个空。
奶妈扯着另一个搭子,瞥眼看祖万杀,道:“怎么说笑就笑,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了,我看这小孩不对劲,她太怪了。我们只管拿钱办事罢!”
屋青青不管怎么讨厌祖万杀,都对这一幕太看不过去了,指着两个嘀嘀咕咕的奶妈道:“这两人怎么当着小孩的面这么说话!”
她回头看屋渡厄和祖万杀,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屋青青一脸莫名其妙,再回头看,奶妈和牙牙学语的祖万杀都不见了。
这次院子里的是十四岁的祖万杀,她身后跟着四个修士侍卫,面容有了二十多岁的影子,不过还是非常稚嫩,拎着剑的手却很稳很紧。
剑是龙渊,剑刃上满是血水,沿着她的步伐一路滴落。
她的手臂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但是没人发现。
祖万杀说的话不再只有一个“杀”字了,声音平稳没有半点情绪地问修士:“还剩多少?”
修士眨眼回忆,毕恭毕敬道:“回少主的话,这批死刑犯不多,今日杀了三百,明日还有一百五十人左右,半日就能结束,您可以好好休息了。”
祖万杀点头,道:“下去吧。”
修士们行礼退去,祖万杀在院落里擦拭剑上的血水,忽然一道柔柔弱弱满是担忧的女人声音在拐角的墙壁后传了过来:“阿祖。”
祖万杀的身影愣住,她立即将龙渊和满是血色的棉布扔在了地上,回身小跑来到墙角处,仰头道:“娘,您来看我了。”
屋青青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时候的祖万杀已经不会笑了。
她眼中的喜意明显很高兴娘亲来看自己,但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祖万杀,祖万杀微笑介绍道:“这是我亲娘,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我长得很像她,是不是?”
屋青青落寞地转过了头,继续看着。
女人摸了摸祖万杀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的脸颊,眼中含着泪说:“没胖没瘦,挺好,娘没本事,保护不了你啊……你这孩子,命太重了。”
祖万杀理解不了她说的话,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女人一抹脸上的泪,牵着她的手走到了房后一片草丛后。
屋青青发现祖万杀的目光盯着两人牵着的手时,嘴角有些轻微的抽动,那好像是一个笑。
屋青青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她就说嘛,祖万杀这鬼精鬼精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被人掐死人性,她见到的祖万杀人性厚重到比一般人脸皮厚多了。不过一想到祖万杀那笑吟吟的假模样,屋青青还是有些讨厌。
女人拨开草丛,拉着祖万杀蹲下凑近看,她温柔道:“这是前两天溜进来的一只小家伙,你瞧瞧,喜不喜欢?留给你偷偷养着,是个伴,不然祖治千那个混账也不让我常来看你。”
祖万杀的注意全被草丛中那只软乎乎还在瞌睡的小黄狗吸引了,她伸出手想触碰,但半路还是抓住了女人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顶,道:“您常来看我。”
女人眼眶更加红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祖万杀却没有反应,还是认真重复:“您常来看我。”
“好好,我常来。”女人抱住了祖万杀,抚摸着她的脊背,将她搂在了怀里。
但在祖万杀看不到的背后,女人张开被祖万杀刚才抓住的手,看到了一手血迹,眼神中透出了惶恐的神色,手心颤抖着,缓慢推开了祖万杀。
“我该走了,下次来,好吗?”
其实她也没真的询问祖万杀的意见,转身走时悄悄擦掉了手中的血迹,眼泪一直顺着脸颊流淌。
屋青青茫然地凑到屋渡厄身边,小声问:“她娘什么意思?害怕祖万杀啊?那可是亲女儿。”
屋渡厄很难解释这种感情。
亲娘当然是不会害怕亲女儿的,但前提是,亲娘真的能确定,自己生下来的是个人。
但不幸的是,祖万杀的亲娘不能确定,她在这种自我怀疑和自我愧疚中,一直纠结到了祖家灭门那日。
那日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