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的小巷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吊诡起来,祖万杀忙把话题带回了正题,问病月:“你这趟是什么差事?”
这话问得太恰当了,瘟神下凡,必有死伤,面前一位杀神,一位鬼王,都是直接关乎自身职务范围的事情。
病月似乎觉得这正经话题把刚刚有意思起来的氛围搅和散了,耸了耸肩,觉得有些乏味,平淡道:“自然是下来散播苦难的,因为南家大势已去,准备迁都了。”
祖万杀惊诧得有些不敢相信,追问道:“南家败了?!怎么可能……”
话没说完,她忽然反应过来,真的有可能!
南家本身就守不住皇位,万家又来势汹汹,三年后打得云崖战场血肉遍野,而三年前,还处于万家突然起兵造反,连破了十三城池,几乎要打入皇城,南家紧急应战的阶段。
本来南家是可以坚持三年的,但祖万杀这次掉落到了三年前,还为了对付如定果借了鎏金江的南家龙脉的灵气。
杀神本就直接牵连战场气运,她却重伤无暇顾及,再加上这招借龙脉,釜底抽薪,搞不好真的一时疏忽,让南家连皇城都没守住,直接战败迁都了。
而皇帝迁都,输局已定,想东山再起,堪比登天。
有道是墙倒众人推,那么瘟神下凡降灾,再此鎏金江附近见到病月,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
刚遭了坏因,又发现职责上出了错漏,捅了大篓子的祖万杀,此刻心情可想而知,简直糟糕到了谷底,她压住心中燥意,心想:果然,每次一见到瘟苦神姐妹,就没什么好事情发生!
无奈道:“万家不是好的皇位人选,本来南家岌岌可危还能起到牵制作用,现在要是真让万家一统登基,事态就真的要糟了。我得尽快回天庭处理这件事。病月,我们回头再聚吧。”
病月完全不在乎什么天下大事,更不关心谁当皇帝,反正能让她降灾,她就高兴,见状反身离开小巷子,对祖万杀挥挥手道:“那只好再见了,忙完了我和苦星去杀神殿找你玩~”
祖万杀匆匆道了别,也进了巷子更深的隐蔽处,打算原地升天回到天庭去,再跳一次乱流层,想办法回到正常时间的三年后,看看局势具体如何了,再做打算。
屋渡厄跟上祖万杀,和她一同回了天庭,跳入了乱流层。
这次两人运气不错,看准了位置一跳,正正好好跳到了三年后,虽然有几日差距,但已经没了什么影响。
二人刚一落地,正巧跳到了云崖战场。
作为大举发兵的必战之地,此处不出所料,一片哀鸿遍野,血流漂杵。
广阔的平原之上,除了远处的连绵山岭,所见之处皆是将士横陈的血尸,硝烟血腥之气随着长风盘旋上空,不时有鹰袭降,衔起一块人肉就再次振翅飞远。
祖万杀走了一段路,发现这些尸首几乎都来自南家的士兵,确实是战败了,而且远比之前输得更惨烈。
屋渡厄见祖万杀走了一路都没有说话,脸色越来越沉,还有几分悔意上涌,沉默了片刻,主动开口道:“生死都是兵家常事,你不是见惯了吗?”
甚至飞升前,她也是在战场厮杀过的,那时候仗着修为高深一路势如破竹,杀得浑身是血,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倒是有点人味儿了。
祖万杀抬头看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无声的倾诉之意。
屋渡厄正准备大发善心,静下心听她倾诉两句时,远处走来了两个人。
两人缩地成寸,刚看到模糊的两道人影,几步就到了近前。
又是瘟苦神姐妹,这次妹妹苦星也在,她不仅长相和病月一样,连衣着首饰都一样,只是彩衣是暗红色,除此之外,两姐妹再无半点差别了。
苦星比病月活泼很多,不但双眼含情的那股腻乎劲儿不输姐姐,还热情地扑过来抱住了祖万杀的手臂,弯下腰把下巴抵在她肩头,娇嗔道:“追明,哦,现在应该叫你万杀了,你昨晚还好吧?真的担心死我们了!”
病月也低下头,轻笑道:“又见面了,正好找你有事。”
这两姐妹的身高都高于祖万杀,一左一右把她夹杂中间时,显得一脸尴尬隐忍的祖万杀无端有几分可怜,屋渡厄见状笑了一下,独自在一旁挺背站立,以生人勿近的冷淡姿态和这关系暧昧有伤风化的三人隔绝了联系。
祖万杀本就勉强的笑容有些淡了下去,冷淡道:“二位来找我做什么?说正事吧。”
苦星在屋渡厄和祖万杀之间看了两眼,明白了什么,放开了手,笑嘻嘻道:“什么事情我和姐姐不知道,是元初仙道找你,让我们下凡顺路传个话。”
祖万杀看了一眼屋渡厄,从再见面到现在,一刻也没有安静下来,平心静气地说几句话,她轻轻叹了口气,对屋渡厄道:“皇位有变,我得赶紧回天庭了,但约定不变,我会主动找你。”
屋渡厄微微点头。
她手里有救苦天书,也不怕祖万杀不来,可是,当看到瘟苦神姐妹粘着祖万杀一同离去的身影,她还是有一丝没来由的,又不需要找出理由的微妙不适感,冷声开了口道:“三日后见。”
祖万杀的背影明显顿了一下,再回头,还是一脸笑容,点了点头道:“三日后见。”
三日后,暮色昏暗,人间泥犁山。
泥犁山常年寒冬凌冽,满山萧索,刀子一样的风刮得鬼魂都要凄声惨叫。
在山群深处有一处“坠神峰”,峰下一道深谷,谷底蜿蜒之中,有一道沉重高大的对开石门,石门之后,便是鬼王殿。
这本是屋络奈的住所,但由于屋渡厄忌日将到,现在被临时让给了屋渡厄,她自己则找了一间偏殿居住。
大殿石门“嘎吱——”幽幽开启,南方鬼主广世听,微微侧耳听辨,然后朝着白骨王椅上正在闭目调息的屋渡厄走去。
殿内伫立着十二根罪骨巨柱,骨灵从柱子中伸出手臂,拖着一盏盏昏黄的烛火,举得无聊了,累了,就会传给身边的其他骨灵,因此烛火不断盘旋游走,场面格外有趣。
近日屋渡厄状态不佳,这些骨灵都很小心地控制关节,尽量不发出碰撞声,只有大殿的藻井中源源不断的涌出无间河水,流淌盘旋在上空,发出“哗啦啦”的细微流水声响。
来到白骨王椅前,广世听在屋渡厄提前准备的椅子上坐下,小声问道:“你找我来,又要打听什么?”
四方鬼主各有才能,广世听外貌是个眼盲小儿,但却有一双能听人心的奇耳,这天底下的秘密没几个能瞒过他。可以说,是一位行走的泄密者,掌握着海量的不为人知的阴谋秘密,这样遭人恨的奇才要是在外界崭露头角,必然会沦为三界公敌。而他当年愿意留在屋渡厄手底下做事的唯一要求,就是隐藏自己。
屋渡厄被忌日的苦怨折磨得很不好受,脸色沉凝,声音沙哑了许多,睁开眼,问道:“笑迎面那边怎么样?”
广世听早有预料,道:“他把自己做的那些坏账都一一翻出来修正了,缺漏处也认真弥补,只是连累了现世报和善恶铃,这两天在帮他奔走。不过,窈窕乡的事情,确实不怪他。”
屋渡厄点了点头,从侧躺变为了坐起,将手中的救苦天书扔在了桌面上,道:“我找你打听一位神,还有一条天命。”
“……”广世听凝噎了片刻,有点不情愿地道:“倾听神的秘密和过往,我会受到反噬的。”
屋渡厄道:“放心,如果引来了注意,你就说是祖万杀让你打听的。”
“……我怎么会上了你这条贼船。”广世听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吧,我帮。”
屋渡厄道:“我想知道祖万杀手里的‘寂灭’是哪里来的。”
广世听古怪问道:“难道不是她天生有的?”
“应该不是。”屋渡厄摇头,她心里更加笃定,十有**不是。
胡家布坊里,寂灭明显不希望祖万杀被救,但祖万杀却正常融合了寂灭并用它抹掉了如定果的核心,可见,这条寂灭不听她的话,她却死握着不放,这事绝对蹊跷。
广世听只好屏息凝神,倾听了起来。
如他所说,与神相关的事情都不好探听,他静坐了许久,直到太阳彻底西落,夜幕四合之时,殿内的骨灵们又增加了百盏明灯,他才有了动静。
广世听如同溺水上岸的人一样深深吸了口气,随即从椅子上栽倒下来,滚了几圈爬起身,竟然七窍流血了。
屋渡厄惊诧得从王椅上起来要扶起他,广世听连连摆手,缓和了几下重新坐回椅子上,虽然闭着眼,但生无可恋的神情表达得依旧很充分。
广世听十分虚弱道:“你现在比反噬还危险,谁知道你什么时候突然发狂,离我远点就好。”
屋渡厄倒是没法否认这点,又瘫坐回了王椅上,追问:“什么情况?我只是让你打听一下消息,怎么反噬这么厉害?”
广世听沉默了片刻,理好思绪,叙述道:“你让我打听的两件事,实际上是一件事,而且如无是非常高境的古神,我只是个有点奇怪本领的鬼,听到她的呼吸,都对我有伤害。”
闻言,屋渡厄有了些兴致:祖万杀现在在天上混的确实不错啊,连这种级别的古神都相熟。
广世听将自己探听的秘密娓娓道来:
“这件事得从如无说起,在一千年前,她下凡历人劫,但是与一个名字古怪的存在沾了边,那个存在,说不好是什么,应该是一只飞鸟,能化形为女人,是比如无还要可怕的存在,我完全不能探听到它的任何信息,只是从如无口中听到了它的一声名字,我就被震得七窍流血了。”
屋渡厄说不上是惊诧还是失望,道:“你坐这里这么久,就听到了一个名字吗?”
“当然不是了!”广世听无奈地提高了声音,道:“我才没这么没用,我听到的虽然不多,但是够你听一会了。”
屋渡厄微笑道:“那我洗耳恭听,鬼主大人快讲来吧。”
广世听听到的恐怕也不很全,只能将得知的信息拼凑起来,勉强完整,思忖道:“这个存在的名字应该是叫‘毕方’。当年如无下凡历人劫,遇到了毕方,被这位存在占据了身体,毕方应该是想夺舍她,但没成功,最后被如无驱逐出了身体,但如无也损失重大——她的识海崩坏了。”
屋渡厄腥红的眼睛蓦然睁大。
一位神的识海崩坏,这不是一件可以凭理解去想象的事。
“不过好在如无识海崩坏,成了半疯半傻的神,我才能轻易打探到这么多信息。”广世听顿了顿,声音都压低了,凑近屋渡厄说:“你知道现在天上的天道,有几条吗?”
“四元殿,四条。”
“但是在当年,其实有六条天道!”广世听说完自己先紧张起来了。
屋渡厄也有点没反应过来,天道没了两条?这怎么可能?如果有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她从没听说过?
广世听道:“如无当年也是六元殿的掌殿神,被毕方破坏了识海后,自然就无法掌殿了,但其他一殿,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还是说回正题。”
“如无半疯半傻之后,并没有彻底疯狂,而且还记得自己是被毕方所害,之后不知道什么契机,祖万杀就和她联手了。”
“她们一起杀了毕方,祖万杀的寂灭天命就是从她手里抢来的!如无虽然报了仇,但……她一会清醒一会痴傻的,有时候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报仇等于没报仇。”
“你……”屋渡厄眼巴巴等着广世听再说下去,但广世听只忙着低头抹鼻血,她也不好再追问了,只是心中无奈道:这关键之处一点也没听到啊?!
不过,这也让屋渡厄解释了心中的疑惑:这条寂灭确实不是祖万杀自己的,而且,她和如无确实不只是交好的朋友而已。
屋渡厄琢磨道:“看来祖万杀是里外吃了好处,扒了两层皮?”
广世听点头道:“可以这么说吧,她是实打实的唯一获利者。至于所有人都觉得寂灭是祖万杀天生就有的,我想一是因为毕方太过神秘,天庭也不知晓这位存在,二来,祖万杀自己利用寂灭,把她和如无曾经联手杀了毕方的那场大战给抹掉了,就好像从没存在过。加之如无本身就执掌着‘来去有无’的天命,这两个人想瞒过天庭乃至三界,都太容易了。”
意外得知了这么一段密辛,屋渡厄心情有点复杂。
真没想到,这一千年来,祖万杀不但有了人味儿,还成了一个天天端着笑脸却敢杀神夺天命的阴险小人了。
虽然阔别千年,突然发现以前不长心的怪物成了人,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只是,这成长方向,歪了不是一星半点啊。
屋渡厄怪道:“那她怎么不把我的记忆抹掉?我就不会找她报仇了,她也不会重伤,更不会忽略战场捅了娄子。”
广世听手捏着鼻子止血,瓮声瓮气地道:“那是因为……她真的很想得到你的原谅吧。”
屋渡厄愣了一下,陷入了沉默。
与此同时,夜里的鎏金江畔,江水奔腾不息,水击悬石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更加振聋发聩。
河畔边,一身黑白对襟道服的祖万杀和手下的几名武神们,谈论起云崖战场的战况。
持青龙戟的女武神一墩战戟,难掩看不顺眼的愤懑,道:“宫主,战场情况您看了吗?”
“看了。”
“这次万家虽然大胜,但是手段太过残忍,已经愿意受降的士兵他们也一通乱杀,根本没有人性!”
之前称赞万家为“乱世枭雄”的武神也不再支持万家了,只是沉默着听祖万杀发话。
祖万杀静静看着江水,墨黑发丝和衣袂迅速翻飞,思考了很久,才问了一声:“启贤宫怎么说?没有其他皇位的候选人了吗?”
“只回了三个字——未可知。”
皇帝的命格非一般命格,三界乾坤未定,皇位秘而不宣,这是天道的意思,乱世之中,任何和人皇身份有关系的信息,天庭都无法得知,除非登基宣告三界。
但眼下,祖万杀最怕的就是登基的是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