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像内。
自那晚小姑娘把墙外的女子找来会面,苏孝女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墙的另一面却始终安静,脚步声来了又走后,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抱着最后的微渺希望,苏孝女等了一天又一天,日子一天又一天的熬,直到一天晚上,胡家母子饭后闲谈刺破了一切的可能。
“我今天和陈嫂子聊天,你猜怎么着?村西头的傻子妹妹跟那个茂树私奔了,哎呦,可把我们笑死了,我一开始都没敢信,那君子县的日子不比乡里好吗?许的人家不知道比一个小贩有钱多少,真是没享福的命。”
“我听说她是被村长诓到那家的,彩礼钱都被村长卷走了。”
“还真是,不然村长哪里来的钱办请神法会,我今天还没给娘娘上香……”
说着胡母起身点香,闲聊没头没尾地结束了。
这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日子了,然而不寻常的是,总是闷头绣花的苏孝女却笑了。
他们从没见苏孝女笑过。
这姑娘笑起来的模样可比上香稀奇多了,母子俩凑过来看,胡母好像有了天大的喜事,拍了拍她的脑袋说:“这就对了嘛,和和气气的才是一家人。”
闻言,苏孝女笑得更大声了,她把手中的绣针朝着绣面一扎进去,扔到了地上,捂着绞痛无比快要扼住呼吸的胸口放声大笑。
疼,太疼了,这一身病体从没这样疼过。
但是又很痛快,很痛快!
因为逃离这片地狱的方式,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出现了。
晚上三更,胡家母子已经睡了,苏孝女像往常一样点灯绣花,停手歇息了一会儿,她拖着病瘸了的腿,悄无声息来到了正堂之中,跪地盯着魁娘娘的瓷像愣神。
魁娘娘的微笑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化,温柔慈悲,却尽是无情面庞。
然而苏孝女已经不再指望它显灵了。
撕下裙摆一块麻布,咬破指头,以血为墨,她在魁娘娘的面前,密密麻麻字字艰难地写下了一封血书。
名曰“罪己书”。
血书写完,苏孝女也流干了血,神像堂前、跪拜之处,鲜血横流。
苏孝女抬眼最后冷眼看了一眼魁娘娘,做了一个她一直想做的动作——朝着洁白的神像催了一口血沫子,旋即勾唇冷笑,以一个脊背挺直的傲然姿态转身离去。
院门锁着,她不指望瘸着一条腿能离开,只是从房檐下取了一段麻绳,足够长了。
站在老槐树下时,苏孝女惊愕地发现——槐花开了。
她厌恶痛恨这个四方院子里的一切,包括这颗扭曲的老槐树,然而没想到,花开时竟然也甜香袭人,气味清幽。
“跟家里那颗一样香。”苏孝女下意识呢喃了一句。
她家里有一颗老槐树,也是一颗歪脖子的怪模样,但那是因为小时候她太顽皮,总爱爬上树去打槐花。
因为每到花开时节,母亲总是做槐花饼,她和哥哥争抢着吃,各个撑得夜里睡不着觉。
后来长大一点,她就盼着花开,心急地爬上去,从后腰上抽出小竹竿啪啪啪地打枝头,将槐花打到地上。
母亲听到动静从工坊里走出来探头看,发现树上趴着自己不大点的小女儿,吓得魂都要飞了,跑过来在树下举起双手哄道:“孝女呀,快下来!快下来,不要爬那么高,你真是担心死老娘了!一会看不到你你就胡闹!”
她说:“娘,你别怕,等我大了,我还打槐花,给你做好吃的槐花饼,到时候你就有福啦。”
这话把那时还很年轻的娘亲哄得合不拢嘴了,哈哈笑道:“好好好!到时候娘守着槐花树吃,吃个饱,就像你似的,把肚子撑的圆滚滚的!”
她一扬脑袋,好像即将出军的常胜将军,高傲又笃定道:“你等着吧,我以后爬树会越来越厉害的,打很多很多的槐花!”
“好宝,好宝,你快下来吧,娘都要被吓死了。”
苏孝女回忆着儿时的动作,一步步笨拙艰难地爬上了树,哭着绕起了绳子。
唰啦——
槐树花冠一阵剧烈的震颤,槐花被震荡得飘飘洒洒而下,铺满了这院落一角。
连带着苏孝女,也吊在了那树上。
弥留之际,她仿佛又听到了娘亲亲昵的埋怨:“孝女呀,快下来!快下来,不要爬那么高,你真是担心死老娘了!一会看不到你你就胡闹!”
——但是娘啊,这次不是胡闹了。
这次女儿解脱啦。
……
随着生命的消逝,祖万杀从这身体中摔落到了地上,她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再抬头,看到悬空中的尸体,忽然喉咙一紧,也落下了泪来。
神性并不是总能压制住人性。
整个抓因果交替的过程就这样圆满完成了,祖万杀试着离开院落,发现自己被死死困住了。
然而祖万杀终究不是苏孝女,她有太多的后路。
一时半会出不去,她也并不着急,重新回到了树下跪在地上,无声流着泪将满地的槐花用手拢在了一起。
苏孝女的感情并没有完全从她身体中脱离散去,她一时间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杀伐树敌的祖万杀,还是想家时只能看着树发呆的苏孝女。槐花饼是什么她见都没见过,只好笑又心酸地将槐花搓成一团,又拍成了饼状,以此聊表遗憾。
翌日清晨,屋门一开,一声尖叫就响彻了半个村庄。
但是胡家母子并没有声张苏孝女的死讯,而是把来问询的街坊都打发了回去,别人问起苏孝女,也只说是失踪了,一觉醒来人跑了。
说的那样轻松,好像苏孝女真的成功了一样。
他们只是不愿意让苏孝女的死耽误了再娶,将苏孝女的尸体用破旧草席一卷,连夜扔去了后山。临了还要啐上一口:“这养不熟的白眼狼。”
然而苏孝女的鬼魂却从没放过他们,就像窈窕乡内所有魂断于此的女子一样。
她的魂魄仍然悬在树下,冷眼紧紧追随他们,密谋抛尸,商议再娶,对外撒谎,她全部默默地,冷冷地看着。
心中的诅咒怨恨令槐树几日后枯死,胡家的日子打回了原形,院子中充满了阴森的气息。
她原以为自己也只能这么看着,无力地诅咒着,然而祖万杀却在等。
等到了第六日,天色昏沉,西边残阳如血,整村村庄都弥漫着令人心慌的寂寥。
那些女鬼们又出来作祟了。
胡家母子亏心至此,对魁娘娘的祭拜更加虔诚迫切了,连插香时的手都是颤抖的。
连续惊慌了几日,晚上入睡也沉得很,全然不知魁娘娘终于在这晚上显了灵。
苏孝女正百无聊赖地诅咒最后一片槐树叶子落下,希望哪天能练习成为厉鬼,亲手杀死这对奸贼母子,就发现正堂内一阵柔和的微风吹拂,大股的洁白灵烟从神龛中飘了出来。
随之出现的,是一道清幽温婉的女人声音:“孝女,报仇的时机到了。”
祖万杀一直闭目等待这段四十年前的因果像,一直在等这道声音,刚一听到,就徐徐睁开了眼。
双眸中一片隔世的漆黑,翻涌着极度纠结复杂的感情。
苏孝女眼珠瞥了过去,见魁娘娘真的现身了,她最为震惊,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真的有你这号邪神?真是苍天无眼!”
对面却不生气,真正的魁娘娘可不像是村民们时刻敬畏生怕冒犯的神像那样严厉,反而温声细语,温柔得要命。
只是这个温柔,就是字面上的会要人命。
魁娘娘带着诱哄的笑意,给出了她无法回绝的机遇,“你不想报仇吗?前几日还在我面前写了一封罪己血书,可你我都很清楚,孝女,错的人不是你,你是完全无辜的,错得是这些还在酣然大睡的畜生——你怎么舍得责怪自己呢?”
你怎么舍得责怪自己呢。
这句话真是问到了苏孝女的心坎上,写下那封血书时,她有多绝望,有多委屈,全然无从诉说,而眼前的邪神却完全没有责怪她朝神像吐了一口血沫子的事,甚至连提及都没有提。
“你会帮我?那早干什么去了?”苏孝女冷声问。
魁娘娘笑了一声,有点无奈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耐心地解释道:“当然是等着你死,我不需要一个瘸着腿的无用女人。”
苏孝女恶狠狠地瞪着那团烟雾后的曼妙身影,愤然道:“我现在也不需要一个冷眼旁观的邪神。”
“你需要,而且比活着的时候更加需要了。”
似乎和一个满腔仇恨不够理智的灵魂对话令她很苦恼,柔婉的声音染上了叹息,“试想一下,胡家下一个媳妇,会是什么来路呢?心甘情愿嫁进来的吗?这村里的风俗可不是这样。孝女,你忍心吗?”
这次苏孝女终于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问:“你能帮我到什么地步,我能给你什么报酬?”
“我给你报仇的法门,事成之后送你回家。而且我保佑你一家长命百岁,今世长别再相聚。而我唯一要的——你那根绣花针。”
苏孝女立即问:“回家,你真的能送我回家吗?你知道我家在哪里?”
魁娘娘笑容意味深长,笃然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祖万杀面无表情盯着对方:她当然知道,因为苏孝女面前这尊神像,就是她的母亲亲手塑造的。
苏孝女不太相信邪神显灵的要求竟然不是吞噬灵魂,给她做牛做马卖命,而是索要一根针,她再次疑心求证问:“一根针?就这么简单?”
魁娘娘用当然如此的轻松语气道:“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至少对你这种档次的鬼魂而言,况且你也不值得我费心思骗。”
苏孝女无话可说了,因为对方说的太直白了,一针见血,竟然没有可怀疑的地方。
但她仍不敢信任一位三个月来笑容怜悯却耐心等着她死的邪神。
“你为什么帮我?原因是什么?想要一根针你早就可以抢走了。”
甚至不需要抢,因为那就是一根不起眼的针,就算丢了,连她自己都不会发觉。
然而没想到魁娘娘傲慢地轻巧道:“抢?你真觉得这东西重要到需要本座放下神的身价吗?”
“至于为什么帮你……”魁娘娘的语气慢了下来,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回答,慢悠悠地道:“大概就是看不顺眼吧,我也不是什么坏神~”
旁观的祖万杀撇嘴阴阳怪气地重复:“我也不是什么坏神~真不要脸。”
她太了解魁娘娘这个家伙了,她根本就不是喜欢搞君子之约的人,她只是怕强抢会染上不属于自己的因果,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但这对苏孝女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报仇,付出的又不多时,这笔交易不论如何都是划算的。
“我怎么报仇?什么时候把针给你?”
“报仇,现在,针,你放在神龛前,四十年后事成,我亲自来取。”
“四十年?”苏孝女压不住恨意,“为什么要这么久?我恨不能立刻杀光他们!”
“别杀光了,杀光就不好玩了。我要看着他们人吃人,小的吃老的,老的恨小的,全都不人不鬼才有意思呢。”
留下这句话,声音散去,魁娘娘显灵结束了,而她留下的灵雾却一股涌进了苏孝女的魂魄之中。
一位执掌不知名天命的邪神给出的灵法,可比吹树叶的诅咒练习强大太多了。
苏孝女只感觉一阵玄之又玄、清灵飘然的灵流融入进了灵魂的每一寸,然而完全感受不到一点不适应和痛苦,反而像是清泉一般沁人心神,如获重生一般。
她也确实重生了,即便是凭借着与邪神的交易。
灵魂强劲到了实质一般,苏孝女看着自己透明的灵体有了皮肉般的颜色与质感,惊讶于魁娘娘的强大后,嘴角缓缓勾出了一个畅快的笑来。
眼眸中重新有了神采,然而这次,充斥着的,只有跃跃欲试展开一场尽兴杀戮的兴奋!
第七日,厉鬼回煞。
这日胡家母子一早醒来,惊恐地发现,神龛中栩栩如生的魁娘娘神像不翼而飞了。
他们虔诚供奉的神明离他们而去,那些女鬼们的笑声却更加畅快,更加凑近了。
巨大而莫名的惶悚之下,他们想逃离,却发现院门已经落了重重锁。一切能够逃离的可能,绞尽脑汁地想到,然后心如死灰地发现,早就被当初的他们一样绞尽脑汁地提前阻止了!
一朝河东河西,他们也成了苏孝女。
不巧的是,这个院子里有三个苏孝女,有一个,正是神情活生生、气色死沉沉的本尊。
当夜色无可挽回地逼近,被恐惧折磨了一天的胡家母子浑身觳觫紧紧搂抱在一起,早已经面无人色却还奢望魁娘娘保佑的他们,突然安静了下来。
胡坊主指着屋门口暗角中,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的红色绣花鞋,目眦欲裂。
“娘,你看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穿破了深夜,妄图飞出院落。
苏孝女提着裙摆,少女一般欢快灵动地笑着迈步进来了。
胡母吓得两眼翻了白,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被胡坊主一拍胸口唤了回来,拽着老母疯了一样狂砸窗户,要带着她逃出去!
逃出这里!
然而,窗户纹风不动。
母子俩这下终于彻底绝望了,两张脸变成了不似活人的灰白,眼中满是血丝和眼泪。
当他们全身僵硬着回头时,苏孝女已经消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面前,微微低下头,幽深的眼神像是看两只随时可以宰杀的畜生般从容而又兴奋,笑容款款问:
“跑什么?我们不是‘一家人’了吗?”
“……救命……救命啊啊啊!!!!”
女人的尖笑此时终于化作了索命的钩绳,紧紧扼住了他们的脖颈。
非人般的惨叫盘旋在院内,坐在树上的祖万杀欣赏着竹纸窗上不断迸射的血渍,如同深秋最后开出的艳丽花朵。
那是女鬼们的花。
以祖万杀的经验来推测惨叫的变化,胡家母子的下场非常值得了——可以说,他们提前享受了十八地狱的万般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