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淡的日光逐渐上移,偶有被风吹动的厚重云彩飘过来,带来一片阴翳,远处传来厚重的钟声,突然间天地仿佛静寂下来,场中那些言笑宴宴、高谈阔论的男女都停下来,目光急切的看向后方的巨大帷幕。
“开始了。”淇觞低语。
宫远徵抬眼看过去,只见那最后一处琉璃盖顶的亭台之后,还有一片白色帷幕遮挡,此时,那帷幕缓缓落下,露出一座宏伟的金色祭台,云彩掠过,日光遍洒,满眼都是那熠熠生辉,耀眼夺目的金光。
接着,有鼓声自祭台周围传来,鼓声从轻缓到激愤,鼓点越来越密集,那鼓声最盛之时,祭台上突现火光,巨大的火苗直冲天际,宫远徵的心猛地提起,肩头被人猛地压住。
“别激动,这是问天之礼,五行之祭,五年一轮回,今年是火祭,有司火官在旁随侍,就算是整个祭台都烧了起来,王女都不会出事。”淇觞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宫远徵放下心,只见高高的祭台之上,火苗飘忽变幻,隐约间能看到有人随着火苗的摇摆变动随之起舞,那火光太盛,看不清面孔。
“是她吗?”宫远徵问道。
“不是,是我的族人,奇门的定火术,鼓声停下之后火会灭,火灭,礼成,接下来,阿朵的敬舞是开启这场神祭的第一步。”说着,淇觞盯着祭台上摇曳的火光,用力扣住了宫远徵的手腕。
鼓声越来越响,带着滔天的气势拔山倒地而来,那高台之上,金橙色的巨大火团突然升空,又在空中猛裂炸开,如同一朵凌空开放的火焰花,慑人心魄,震撼人心。
那火团如同烟花般短暂盛放,又消失在空中,只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青烟消散,鼓声戛然而止。
身边寂静无声的人群突然动了,淇觞拉着宫远徵迅速躲避人群,往祭台方向冲去,身边的每个人都面带急色,不管不顾的向前祭台奔跑。
宫远徵被挤的面具都差点掉了,他拉住淇觞问道:“要去哪里?”
“离祭台最近的那朵石莲之上!”
宫远徵抬手搭上淇觞的肩膀,他倒是没看到哪里有石莲,但是他听清了要离祭台最近,脚下用力点地,几乎是一息之间,就已经离祭台一步之遥。
淇觞震惊于他的轻功如此了得,来不及夸赞一番,就拉着他站到正确的位置,一边走,一边对奔过来的人喊道:“这朵人已经够了,不要挤过来了,换一朵吧,快换一朵。”
只见那几人恨恨叹了一声,又往旁边跑去。
“什么石莲?为换一朵又是什么意思?”宫远徵扯过淇觞问道。
“看脚下。”
他低头看去,石莲是一块带有莲花刻痕的巨大石板,他们如今就站在这朵莲花的正中心,淇觞还在和身侧几人笑语寒暄,一脸的骄傲自得之意。
“你轻功真不错,往年我是抢不到这么好的位置的,托你的福了。”淇觞用肩膀撞了撞宫远徵,眉梢间都是喜色。
宫远徵没理淇觞,他扫了一眼场中的人,大家几乎都七八个人聚在一起,脚下踩着石莲,离祭台稍远些的竟然有不少人在争夺石莲的一席之地,他心头疑惑更重。
身边的淇觞突然发出一声叫喊:“你怎么在这!”
一道清脆的女声接道:“我每年都在这里,真没想到今年你能走到这里,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乌昙剜了一眼淇觞,余光在瞥到他身边的高大身影时,脸色一瞬间冷下来,她冷笑一声转过了头,任淇觞叽叽喳喳,也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反而是他身边几个银袍男子,看着淇觞和宫远徵的眼神不善。
宫远徵目光扫了他们一眼,拉住淇觞,他不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头,更不能在这里生事,一群无关紧要的人,他们的态度不重要。
淇觞安静下来,又鬼鬼祟祟凑到他耳边说道:“早知道咱们换一朵了,这边都是乌氏的人。”他指了指旁边那朵石莲,“那边才是屠氏的人。”
“无所谓,不过是观礼而已,不要生事。”宫远徵敛下眸子低声叮嘱。
这时,祭台之上传来一道苍老又浑厚的声音:“起!”
只觉脚下震动,那莲花的刻痕变得越来越深,缝隙越来越大,接着,一阵轰隆声响起,视线慢慢抬高,场中数不清的石莲脱离地面缓慢升起,直至和祭台的高度齐平,视野变得开阔,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人人都要争抢这石莲,只有踏上石莲,才能有资格参与大神祭。
祭台之上很宽阔,正对着他们的是十三把王椅,屠铎着金衣居中而座,十二位殿主着银袍分别坐在他两侧,祭台中央放着一座厚重古朴的青铜方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鼎的前方,神态慈和。
“这是大神官,青漠的祭祀都是大神官主持的。”淇觞为宫远徵解释着。
“祭,请蛊!”
随着大神官的声音,那青鼎中顷刻间便爬满了蛊虫,蛊虫源源不断的从鼎中爬出,又填满了祭台正中的花纹缝隙,这时,宫远徵才看清祭台正中原来是一幅巨大的绘图,狰狞的目光,锋利的獠牙,怪异的表情,这是魁汜,是他们口中上通天神的神兽。
“祭,起舞!”
声音刚落,鼓声顿起,宫远徵看到她了,屠连朵身穿红色的祭祀冕服,袖口和领口都是黑线绘制的繁杂图案,腰间一条三指宽的腰带上也绣满了些难以名状的杂乱线条,她带着那张没有双孔的魁汜吞口缓缓走近,行动间没有一丝迟疑,一步一步走的极稳,银白的发从吞口下挥洒下来,显得既神圣,又莫名带了一丝邪气。
鼓声不似火祭时的激烈昂扬,反而敲得缓慢沉重,每一次鼓声落下,屠连朵都会变换动作,脚下的蛊虫便会变换一次图案。
她的动作称不上优雅轻盈,抬臂挥手间甚至显得有几分沉重,一行一动间透着一股孤寂又厚朴的哀祭之意。
随着鼓声渐密,动作也变得越来越快,宽大的衣袖翻飞,脚下的蛊虫随着她的动作快速移动,所有人都凝神看着,连呼吸都放的极轻,淇觞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祭台正中的女孩,袖中双手不停的动作,一遍一遍试图记住她的动作。
屠连朵额上渗出细汗,她第一次感觉到御蛊时的力不从心,幸好已经快跳完了,她摆动着酸涩的四肢,等着大神官的叫跪声。
“跪!”
终于来了,她伸开双臂,把宽大的袖子最大幅度的展开,满肩的银发骤然飘起,她把双手举到头顶,重重跪了下去。
石莲上的众人紧跟着屈膝跪下,宫远徵被淇觞按着肩膀跪下去。
“不要抬头,没人能直视王女跪天,尊卑有别,她跪着,众人就不能站。”
宫远徵心头一震,修长的手指扣在石莲的花纹缝隙中逐渐变得青白,突然觉得有些可笑,给她至高无上的权力,把她高供神坛之上,不过是让她心甘情愿的坠入深渊。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淇觞都开始不安,为什么大神官没有喊“起”,观礼的众人开始躁动,不知谁抬眼偷看了一眼,一声惊呼在人群中响起,又被人捂住嘴按了下去。
宫远徵心跳漏了一拍,他抬头看过去,屠连朵依旧是双手弯曲向前,以额触地,可是身上爬满了蛊虫,那些温顺的随之起舞的蛊虫顺着她鲜红的衣裳爬上去,几乎要覆满全身。
他额上青筋暴起,就在按捺不住想要飞身上前时,她突然动了,雪白的手臂从宽大的袖中伸出来高举向天,身上的蛊虫迅速褪下,游走于地面深刻的魁汜图案中。
“起!”
大神官的声音响起,众人心头皆松了一口气,有人捶了一把发出惊呼声的人,“喊什么,王女是什么人,这样的蛊动怎么会发生意外,幸好没有被守卫听见,不然你就等着青翎卫问罪吧。”
那人也心神未定,“往年也不曾见百蛊盈身啊,想来今年王女的蛊术越发精进了。”
“必然是,不愧是王女,天佑王女,天佑青漠!”
祭台上,屠连朵却是浑身冒冷汗,方才跪下之后,她甚至有些控制不住那些蛊虫,这不对,即便是没有沙王蛊,她也不可能控制不住这点数量的蛊。
忽然,石莲之上传来惊呼声,她戴着吞口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不远处嘈杂的惊呼声,有人在激烈叫喊,声音竟然有些耳熟,像是淇觞......
祭台之上的蛊虫在祭礼之后应该由蛊室的蛊师御蛊收走,可不知怎么回事,那些蛊虫竟越过蛊师,朝着他们的石莲涌过来。
这块石莲上不乏有精通蛊术之人,乌昙的蛊术在同辈中也算是佼佼者,却没有办法控制住这些蛊虫。
她一脸惊慌,高声喊道:“这蛊乱我制不住,快往后退!”
可是又能推到哪里去,高高的莲台本就是凌空而起,彼此间有没有连结的通道,由于离祭台近,倒是有一道铁架子连结着祭台,但是绝对无承人之力,他们能躲的不过就是脚下这一小片土地。
淇觞死死拽住宫远徵的袖子,声音高亢:“完了完了,它们过来了!”
数以千万的蛊虫顺着铁架爬过来,却诡异的绕过其他人,直奔宫远徵而去,无数蛊虫缠上他的双腿,尖锐的口器刺穿布料插入皮肤,他立时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随即抽刀去砍,那蛊虫却依旧不怕死的覆上来。
“元医士!你没事吧!”淇觞脱下外裳替他抽打身上的蛊虫,却也无济于事。
屠连朵站在祭台中央浑身冰凉,一定是听错了,他身上有伴生蛊,蛊虫奈何不了他,一定是听错了!
蛊未收完,她的祭礼就不算完,吞口不能摘,可是不摘,她看不到他......袖下的手被掐的青紫,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蛊室的蛊师在祭台之上也急的心慌,这批蛊最是温和,才敢用在大神祭,可是谁知今日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不断的催动蛊虫,可是那群蛊就像发疯了一般不断的对那男子进行攻击。
身侧有人高喊出声:“他不是青漠人,他不是青漠人!”
“蛊,他身上的蛊不对,有一只新蛊!”
“一个外人怎么能进入青漠,神祭之日,蛊虫反噬,这是天神的惩罚!”
一瞬间,所有石莲之上的人都惊慌失措,看着宫远徵的眼神像是看一只邪恶的怪物,就连祭台之上的众位殿主也变了颜色。
蛊虫越来越多,淇觞的声音惨烈异常,宫远徵的脸色惨白一片。
突然,缠在腿上的蛊虫不再像上爬动,反而开始迅速向下涌动,以极快的速度远离宫远徵,退到石莲下方,又顺着铁架爬向蛊师。
淇觞虚脱的松了一口气,却在看向祭台时僵立当场。
祭台的边缘,屠连朵左手高抬,拳头紧握,画着魁汜的吞口坠在她的脚边,身上的冕服如血一般,银白的发被风吹动,她的脸比头发还要白。
他双眼发直,喃喃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