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丫头。”
阿初循声望去,只见许久不见的一鸣道人正撩起马车的帘子探头看过来。
“道长?”阿初吃惊地道。整个年关,林晖都在寻人,一点线索都没有。如今道长忽然出现,阿初都以为自己眼花了。
晚膳后,她回房便发现书案上放了张纸条,让她在今夜亥时到云府后门,纸条背后还画着熟悉的字符。阿初快步走过去,“我还以为是小白找我。”
一鸣道人没空理会她的疑问,朝她招了招手,“上车。”
阿初也不废话,利落地爬上他简朴的马车。车帘一落,马车已跑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道长?”这架势让阿初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这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吗?但也不对啊,若真有大事,道长也不会找她,毕竟她武力值和权利值都不行。
马车驶得飞快,在有宵禁的夜晚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只有阿初坐在车内才知道马跑得多块,有多颠簸。阿初死死地抱着窗沿,双目圆瞪地看着一鸣道人双手在胸前比了个手势,面前悬空笔挺的黄色符纸。
她不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一鸣道人作法,但这种诡异的画面还是让她头皮忍不住发麻。没一会儿,马车便在一间院子前停下了。原本挺立的符纸像脱力般轻飘飘地落下。
“小白?”阿初匆匆跟着一鸣道人进到院子里,一眼便看到白辞抱剑守在房间门口,门内隐约传出奇怪的声响,像是痛呼,又像是低笑。
白辞打开房门,带着他们入内。房间摆设寻常,一个人正在床铺上翻滚,不时发出扭曲凄厉的声音,整个身躯都在扭曲着,看起来痛苦极了。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披头散发的人忽然顿住,慢慢地从床铺中抬起头,苍白的脸半覆在黑发下,露出的一只眼眸空洞地朝他们看过来。
下一刻,那人如猛兽般弓起背,蓄势待发。
阿初吓得脚步一顿,还没反应过来,一鸣道人已抢先走到床边,以手把人压制下来,一脸肃穆地朝她道,“初丫头,把锁魂玉给我。”
阿初一愣,随即把脖子上的玉解了下来。只见一鸣道人直接以玉压在那人额心,一手竖起符咒,嘴里喃念符文。下一瞬,符咒凭空燃烧起来,顷刻间便化为灰烬消失不见。被压制在床上的人像是断了线的人偶般颓然倒下,毫无生气地动也不动。
“道长……”阿初小心地抓着白辞上前一看,认出了这人正是之前跟苏笙交换了魂魄的那个女子。“是她,道长不是说已经禁断了吗?怎么又开始……糟糕,苏笙?”
阿初脸色一骇,白辞知晓她所想,连忙拉着她,“没有,我去苏府探过了,她没事。”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阿初松了半口气,指着床上的人问道。
蓦地,床上的人轻吟着动了一下,头慢慢地转向他们,一双丹凤眼缓缓张开,眸中似是疑惑。白辞谨慎地把阿初拉离床边,却见那人目光茫然地盯着阿初良久,张了张唇。
“表……姑娘?”
嗓音是陌生的,可那语气却很熟悉,那种尾音上调的哝语让阿初莫名地想起某个人,她每次唤阿初时都会顿一下……
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头皮一阵发麻,阿初不可抑止地浑身一颤,“丽……娘?”
一鸣道人与白辞唰地转头望着她,被锁魂玉压着的人却扯动僵硬的嘴角,用力地做了个笑的动作。
“不对啊,怎么会是她?”阿初感觉心脏剧烈地跳动,脑中一片混乱,抓着白辞袖子的双手止不住轻颤。
不是苏笙,是舒丽娘?不可能,丽娘被她藏在了……糟糕,林染!
“我,我要去定安侯府……丽娘在表姐那!小白,我们去侯府,真正的这个人在表姐那边!”阿初急道,她想起那人变成苏笙时是能动武的,若是她伤害了林染……
一鸣道人紧皱着眉头,从方才看的巴掌大的罗盘收入怀中,“我跟你们一起去。”
说罢,他把锁魂玉挂在那人的脖子上,抽出一条麻绳把人捆上,扛上肩膀。
阿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扛着人往外跑,“这,道长……”
“别磨蹭了,快走!”白辞把她拦腰一抱,扛着她飞快地跟上。其他地方就罢了,定安侯府对于他们来说跟自己地盘一样,没什么好顾忌了。
四人迅速策马车往侯府的方向而去,一鸣道人才得以向阿初解释方才的事。
自上次苏笙跟这女子的魂魄互换被他禁断后,这个女子便被他趁乱藏了起来,一鸣道人这几个月一直在追查此事。但不知道为何,对方一直没动静。直到最近,他从白辞那里得到司州的发现,料想对方会在惊蛰动手。果不其然,今晚那女子便出现异常了。
“对方也是要借尸还魂吗?不对啊,苏笙和她都还没死……”阿初还处在混乱之中,只能下意识地接收这些匪夷所思的信息,努力尝试抽出一点线索。
“不,他们要的,是这两个人。”一鸣道人擦了擦额际的汗,抬眸看着她道。
要人?那为什么苏笙和这个姑娘会魂魄互换?阿初脑中闪过一些画面,放在膝上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跟丽娘有什么关系?两个人,他们不要苏笙了?但丽娘跟苏笙也没关联啊……”不对,有的!阿初猛地想起,林染曾跟她笑说过舒丽娘的生辰八字跟苏笙是一样的!“时辰,道长,她们的八字是一样的……”
“何人在此!”马车外忽然响起白辞的喝斥。一鸣道人心下一紧,双手快速地结印,随后手一挥帘子便跃了出去。
阿初看了眼昏迷中的人,咬咬牙跟了出去。下了马车才发现他们绕到了侯府的东南面,不远处几个人缠斗在一起。
阿初定睛看过去,那个身穿侯府女婢装束的正是舒丽娘,平日温温柔柔的姑娘如今僵硬地策动着四肢,一柄长剑翻出了漂亮的剑花,周旋在三个男人的混战之中。
等等,三个?阿初揉了揉眼,确定没数错。白辞和一鸣道人中间,确实还有一个人,一个穿着夜色中依然抢眼的月白色锦袍的男子。云层随风而动,月华重新撒落,映出了男子漂亮的面容。
“秦天赐?”阿初惊叫出声,旋即一怒,“王八蛋,你又来夜袭我表姐?”
漂亮的男子正是秦天赐,被人连名带姓地叫出声,吓得他一个慌神,舒丽娘窥见他的破绽,弯身轻巧地滚出了包围圈,飞快地朝阿初扑过来。
瞳孔微颤,倒映出丽娘清丽的面孔越来越近,电光火石的刹那间,那张面容骤然一窒,随即扭曲着缩小。阿初一个趔趄跌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一鸣道人一手持桃木剑,一手夹着符纸,口中急念咒文。一根布条像是听命于他般,以诡异的灵活缠上舒丽娘的双腿,像有生命般与她较量着。
“躲开!”白辞足尖点地跃起,落在阿初前方。
“还愣着作甚!”秦天赐总算知道冒出来的那两人是友非敌,非常没道义地丢下他们,拉上阿初便往暗处躲去。
踉踉跄跄地被塞进一条漆黑的暗巷,阿初靠着墙勉力适应黑暗的视线,耳边只有极低的鸣叫声与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极细微的声响在这片急促中分外明显,突如起来的微风让阿初无端地警觉起来,那种微暖的温度靠近,她脊背瞬间便冒了汗,本能地想要回头,手探向宽袖袖袋。
蓦地,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精准地捉住了她的手腕,然后腰间一紧,她整个人被拉扯撞进一堵墙。结实但带软,有弹性,炙热而宽阔,她甚至能透过衣衫感觉到对方的温度,还有那骤然杂乱的心跳。
谁?秦天赐?阿初汗毛都竖起来了,不安从心底狂袭而上。
扣着她手腕的力度不轻不重,腰间的力度却紧得让她无法动弹,若有似无得淡香逸过,对方仿佛低下了头靠近。
湿热的呼吸扑洒在她耳根,把她散落的发丝都呼动了,热气带着发丝撩过她的皮肤,恐惧而搔痒。阿初忍不住轻侧首甩开那种痒,耳根像是擦过什么东西,腰间的力度一紧。
她的唇动了动,声音却哑在喉咙,横在腰间的手臂把她整个腰身都圈住了,掌心贴在她腰侧似要灼伤般。
“秦……天赐?”
她嗫嚅着开了口,心底却有种无端的笃定,不是他。
话音一落,阿初明显地感到身后的人愣了一下,黑眸一眯,没有被禁锢的手猛地曲起,手肘狠狠往后——
对方反应极快地箍着她旋身躲开她的突击,原本只是握着她手腕的手倏地一紧,举过她头顶。
阿初疼得泪花都出来了,受手和腰的禁锢所致,阿初逼不得已挺起胸膛,脊背成一个顺畅的弧度,她的头微微偏向一边,露出白嫩修长的颈项。
火热的触感从颈侧传来,湿漉而炙热,带起一阵难言的战栗。
她……她是被占便宜了吗?
阿初瞪大眼,漆黑一片的夜色中一切来的无声无息,猛地倒抽一口气,福至心灵般觉察到身后人骤然而起的怒气。
阿初偏过头,身后人的发丝轻扬,清浅的松木冷香掠过鼻端,一个荒唐的念头滑过脑海,低声轻喃,“顾,顾渊……”
身后的人似是怔了怔,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唇边,仿若轻笑。随后,来人懒懒地哼了声,尾音上翘。
紧绷的情绪骤然一松,阿初膝盖一软,身后的人顺理成章地把她搂进那片松木冷香中。
颓然过后,羞恼的愤慨顿起,黑眸懊恼地瞪向他,却被他危险的低问轻易打碎。
“秦天赐?嗯?”
那些骂他的话全堵在唇边,阿初看着他,黑眸不忿却又带了点莫名的心虚。
一贯冷静的眼眸注视着那微张的红唇,慢慢意乱,脑中有道声音不断催促着他……眸色骤然暗沉深幽。
“啊!道长!”阿初瞬间回神,猛地蹦起,差点撞上他的下巴。转身抓着他胸口的衣裳,阿初焦急地道,“快,他们打起来了。”
饶是顾思衡反应极快,也一时间一口气梗在胸膛,无言以对。倔劲一起,牢牢圈着她手腕的手顺着她的指尖而上,攀缠,把玩般揉于手心。
夜色果然惑人,那些让人辗转难眠的念头在寂静无声中特别受不住一点点的刺激。那句毫不迟缓的秦天赐三字,轻易引出了他毫无缘由的不甘,让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怒火中烧的滋味。那名为妒忌的醋意席卷了他一向的淡定从容,哪怕明知她那句不过是逃脱的把戏。
她在紧张其他人,不论是秦天赐还是道长,或者是那位跟她在漠北已相熟的白副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像冷水般兜头而下,浇灭他骤起的一切绮念,让他一向笃定她心意的自信开始瓦解。
“顾渊?”外头的声响已平复,阿初紧张地抬头看向他,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顾思衡微叹着放开她,“别担心,都没事了。”
阿初眨了眨眼,黑暗中辨不清他的脸色,只觉得他情绪有点异常。思维习惯性发散,没留意他已牵着她步出了暗巷。
阿初这时才知道为何他一点也不紧张急切,那边的乱战已不知何时结束了,墨青一身玄衣守在那边跟白辞说着什么。一鸣道人从怀中掏出罗盘,摇头叹气。秦天赐一脸紧张地蹲在舒丽娘身边,不知所措。
“顾大人。”白辞看了眼他们,抱拳施礼道。
“白副将。”顾思衡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神色平和的清秀男子,心下五味杂陈。
“大人,与你所料不差,他们果然没放弃。”墨青平板地汇报方才的情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唯二在状况之外的阿初与秦天赐面面相觑。
比起只在行吃喝玩乐的秦三公子,阿初的经验还是多了些,探头看向一鸣道人手中的罗盘,上面的指针安静指着正上方,“是妖邪之物作祟吗?”
众人都看向一鸣道人,只见他摇了摇头,“此处并无任何妖邪之气。”
不是鬼怪,那就是人为了。阿初勉强安了心,顿了一下,忽然气势汹汹地瞪着秦天赐,“秦天赐,你个混账又偷偷溜进侯府缠我表姐是不是?”
她方才就觉得位置奇怪,这里进去不远就是林染的院子了!肯定是这个混蛋又偷溜进去找林染俗诉情衷了。
秦天赐脸蛋一红,狐狸眸心虚地乱瞟,“我,小爷就是……路过而已。”
“秦府在另一边,赌坊和青楼都在那边,你哪门子的路过啊?”阿初随手指了两个方向,冷笑道。
她谙熟的语气让顾思衡和白辞眉头一挑。
“少,少啰嗦,我还没问你,丽娘是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学武了?”秦天赐自知理亏,要是让阿初知道今晚林染照例把他轰出来还踹了他一脚肯定会逮着机会嗤笑他,连忙指着舒丽娘道。
阿初气闷,她哪里知道啊。两双同样疑问的眸子看向那边的三人。
“我说,你们在别人家门口吵什么呢?”懒散的声音蓦地打破了他们。
顾思衡循声望去,林晖正披着外袍一脸不爽地倚在墙边看着他们,他身边站了一个长得比秦天赐还要漂亮精致的男子。
若有所思的眼神扫过他身后漆黑一片的侯府,那几个藏得极好的气息让顾思衡眸底滑过玩味,不太在意般敷衍道,“官府办案,林世子多担待。”
林晖挑眉,慵懒的气息在看向白辞后瞬间敛去,浑身迸发一抹凌厉,“办案?嗯?你终于露馅被抓捕了?”
“我又不是你,哪来这么多馅要露。”白辞从来慈和得不像年轻人的眉目一凛,挑眉傲然道。
毫不掩饰的敌意让顾思衡侧目,而熟悉他们的阿初与一鸣道人无力地扶额,剩下秦天赐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瞄瞄那个的,好不忙碌。
“够了,别又来了。”阿初把白辞拉到身后,头疼地道。
“这个时辰你不在房中安寝,我才想让你别来了。”林晖叹口气,走了过来把外袍覆在她头上,对上那人冷然的目光扯了个邪气的笑。
“大哥,我是跟道长出来的。”阿初挣扎着冒出头,拢了拢外袍。林晖的个子太高,她披着外袍整个人都臃肿了不少,袍摆都拖曳在地了。
一鸣道人沉吟一下,眉头紧皱,“白辞,初丫头,这事跟你们无关,今晚谢了。晖儿,让他们先在侯府休息一晚吧。”
阿初和白辞两人下意识想反驳,却被一鸣道人摆手阻止,“好了,往后再说。”
白辞一顿,与阿初互看一眼,沉默地点点头。
林晖无可无不可地扬手,一直默然跟在身边的墨玉无声息地返回侯府,未几,一名管家打扮的人打开后门跑了过来。
“我就算了,这侯府我可住不惯。”白辞拍了拍阿初的肩膀,笑着道,“我先回去,往后再说。”
林晖啧了一声,“稀罕,本世子有说让你住么?”
顾思衡眸色清冷,他知道三人眼神交换着属于他们的密语,但他没有理由去介入,他甚至无法丢下眼前的事把她送回去。
一鸣道人把马车内的人扛下来,取下她身上的锁魂玉,亲自给阿初戴上,“记住,除了我们要求,别离身。”
阿初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抬眸望向顾思衡,对上那双泛着冷意的眼眸,顿了一下,“那,我先进去了。顾渊,你……小心些。”
那股郁气在她柔柔的眼神叮咛下奇异地散去,顾思衡挑眉,唇角轻勾,“嗯,去吧。”
阿初敏锐地觉察到他维持了许久的怒气散了,才放下心,笑着朝他们挥挥手,跟着管家进去了。白辞也不逗留,直接地抱拳便上了马车,直接架车离开了。
等他们远去后,顾思衡才回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一鸣道人,“道长,阿初身上的那块玉,有何特别?”
他记得,早在大正寺出事的那晚,她和素秋对这块玉都特别重视。还有那位三条大师,他房内亦有跟那玉纹路相仿的符咒图文。
蹲在地上查看两个女子情况的林晖眼神一凛,手下的动作微顿。
一鸣道人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笑道,“那个啊,是她病愈后我送给她护身的。那丫头自打戴了那玉后身子便好了,事事顺利,说迷信也罢,习惯也好,反正戴着好就别离身了。改天老夫也送大人一块,防身。”
仅此而已么?顾思衡垂眸掩去疑惑,没有再问。
“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一鸣道人蹲在两个女子身边,挑开她们的发,看到后颈的符文。眼神一凛,“这……这是……”
“行了,虽然有我们顾大人在,但夜深在外躺两个女人,我侯府的名誉还要不要?”林晖懒懒地站起来,“都进来再说吧。哦对了,那边那个骚包的小白脸例外。”
秦天赐眨了眨漂亮的狐狸眸,一脸的不忿,可他也没胆子反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指挥下人把两个女子抬进去。最后,那个长得比他还漂亮的年轻男子满眼嫌弃地关上门,把他隔绝在夜色之中。
“哼,总有一天,小爷要名正言顺地埋进这道门。”
回应他豪言的只有沉默的黑暗,还有远处偶尔的犬吠声。
走在最后的墨玉倒是听到了,只是他疑惑地看了看那道门,暗忖这小白脸到底知不知道,这道门是侯府的后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