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内,奚玉泽与王慈相对而坐,奚玉泽不着声色地望了望屏风的方向,而后又看向王慈。
王慈正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那副画,目光复杂地看着上面的云雀。
这是方才奚玉泽交给他的画,出自于他女儿之手,一旁写有一行小字:
“女儿心之所向,不过天地之间。”
他早上迟迟未见女儿,便去房间寻她,看到虞叹星留下的那封信时,一时间气血上头,怒不可遏又焦急不已。
他知道,先前奚玉泽敢在他面前出示免死金牌,定是有事引他相商。但他没想到迎风阁为了达成目的竟然如此不择手段,敢派人掳走他的女儿,便立即气势汹汹袭至此处。
没想到在开口质问之前,却先从他们手中看到了自家闺女的画,那只渴望自由的云雀。
王慈妻子早逝,女儿便是自己全部的寄托。他于男女之别没有太大偏见,所以从小到大,王慈极少限制王钰贞。
王钰贞喜爱诗书画乐,甚至随了自己,志于为官回报天下。
女子为官虽然极少,但如今科考并无性别之差,男女均可报名,他知道王钰贞早已为此准备良久。
他自市井而出,微末而起,比任何人都明白机会的来之不易。
如今,若不设法取消婚约,王钰贞的机会便会因为嫁给端王而断送。
他明白,这不仅仅是女儿的绘画之作,更是她内心对自由的渴望与向往。
王慈轻哼一声,又似乎是无可奈何,说道:“看来你们早已说服了我女儿。”
奚玉泽恭敬地笑道:“令爱心存高志,在下真心佩服。”
王慈不屑地笑出了声,收起画,说道:“差不多得了,你又是以免死金牌相示,又是拐走我女儿,引我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屏风后的虞叹星闻言不由得一愣。
免死金牌?
她透过屏风缝隙,凝眸仔细看那金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奚玉泽知道,王慈这是让了步。
他将金牌拿出,递给王慈,正色道:“王大人,在下只有一事相求。这枚金牌,需要请您亲自声势浩大地送回至端王府。”
他刻意强调了“声势浩大”四个字。
王慈眉头微皱,道:“我倒是想先问问,你这免死金牌从何而来?”
奚玉泽闻言,才道:“江洋大盗卢邈,以此物于迎风阁换取情报。”
卢邈?
虞叹星觉得这个名字很是熟悉,仔细回忆才想起来,上次看到的那张破旧通缉令,正是通缉的卢邈。
又听他说:“不过,在下也不知卢邈是如何得来这枚金牌,只知道端王殿下苦寻金牌未果,免死金牌作为端王母妃旧物,若王大人可以为他解忧,兴许也能与之相商退婚一事。至于如何寻回,我想作为开封府府尹的王大人一定比在下更会解释。”
王慈却道:“你的计划,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奚玉泽笑:“王大人慧眼。”
“送回金牌只是其一,在下想请您做的,是‘声势浩大’。”
“昭告天下,您寻到了免死金牌,并且将它送还给端王。”
王慈看着手中的金牌,良久后,却是问道:“我女儿呢?”
奚玉泽说:“您若答应,在下立即派人安送回府,府尹放心。”
“好。”王慈道,“我去送。”
而后,他又威胁道:“若我女儿有半分不测,我亦不会遂了你的愿。”
奚玉泽拱手一礼:“多谢王府尹。”
王慈离去后,虞叹星从屏风后走出,说:“若我没猜错,那枚金牌是假的吧。”
奚玉泽笑着看她,道:“小鱼何以如此猜想?”
虞叹星环胸,好整以暇:“凭我曾经夜潜过端王府邸,见过免死金牌。”
约莫十年前,世人皆传于启山是为江氏而死,她便顺着江氏搜查,知道江氏背靠的是端王。
趁端王府落魄之时,她伪装成王府仆从,轻而易举地潜入了端王的住所,打探消息。
那时,她见到过端王的免死金牌——一枚空白的丹书铁券。
虞叹星道:“历来丹书铁券大多以铁为材质,覆瓦状,其上有丹砂书写文字。但端王的那枚,却是白白净净毫无一字。”
而奚玉泽给王慈的那枚,却写了字。
她没有继续解释下去,而是挑眉,目光审视:“你给王慈的那枚金牌内有玄机,是不是?”
虞叹星本以为奚玉泽会有所掩饰,却没想到他竟然坦坦荡荡,毫不犹豫地承认,道:“小鱼果真灵敏。没错,那枚金牌是假的。”
他解释道:“那枚金牌内有机关,我在机关里放了一封信,而解开机关的办法,只有端王在看了金牌上的文字后,才会知道。”
虞叹星突然好奇:“迎风阁和端王什么关系?”
“并无关系。”奚玉泽回答她,“但迎风阁背靠的那位大人与端王有关系。那枚假金牌,也是那位大人所赠。”
闻言,虞叹星才点了点头,道:“有关系就行,若是没有关系,难保那个端王在得知金牌来源之后,一怒之下端了迎风阁的窝。我可不想刚合作上的盟友莫名其妙没了。”
奚玉泽忍俊不禁,道:“小鱼多虑了。”
虞叹星又问:“信里说的是什么?”
“那封信并非我所写,而是想要传信之人所写。”奚玉泽道,“所以我也不知信的内容,我只知道,端王看了那封信之后,一会找圣上退婚,二……”
他顿了顿,说,“会引出白府惨案的凶手。”
虞叹星只道是奚玉泽爱卖关子,便自顾自猜想说:“不会是什么端王和皇上的旧相识写的吧。”
奚玉泽看她一眼,目光圆转,不知在想什么。
虞叹星也不纠结于此,只等之后结果。她突然回忆起先前阅览的那几则情报,转言问道:
“对了,先前那些情报我看得差不多了。你可知道,那个天下第一谋士,此前和我师父于启山有何关系?”
奚玉泽摇了摇头,“小鱼所看,便是如今迎风阁所能告知的一切。”
想了想,他又补充,“且林叙此人行踪未知,想要找到他并不容易。”
天下第一谋士林叙,曾以一己之力化解一场边疆危机,从此声名鹊起。
只是后来,他不知为何毅然退出波诡云谲的党争,选择归隐山林,从此江湖再无他的半分消息。
奚玉泽说道:“想找到他,只怕还需一些时间。”
虞叹星略显失望,又转而道:“既然如此,我想见见白择洲。”
奚玉泽脸色微微一变。
他犹豫了一下,说:“小鱼稍等几日可好?”
虞叹星不解地看着奚玉泽,问道:“为何?”
——因为此前为了逼出情报,迎风阁将他折磨得看不出人样。
但这话奚玉泽可没办法直言告之。
他沉默片刻,说道:“此前拦他,彼此恶斗,他身负重伤尚未痊愈,恐怕如今去找他,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他这样委婉解释,但其实只是担心虞叹星发现迎风阁的阴暗和恐怖。
害怕她发现他的残忍与无情,从而失去她的信任。
“是他太过废物,还是你迎风阁的人下手太重?”虞叹星嗤笑,“我记得当时,他的气势可大着呢。”
她又道:“罢了,便等他清醒了再去吧。”
奚玉泽松了一口气。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奚玉泽忽然看着虞叹星,似有话要说。
虞叹星敏锐觉察:“怎么了?”
他顿了片刻,忽然问:“小鱼,可有找到那块玉佩?”
虞叹星才想起来,距离她寻找玉佩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摇了摇头,道:“未曾。”
却又在下一刻展颜笑道,即便眸中仍有惋惜:“久寻未果,勿复追昔。或许是上苍为了让我忘掉过去。”
奚玉泽垂下眼帘,看不清神色。
他道:“小鱼乐天,是继承了于前辈的性子,可对?”
虞叹星道:“或许吧。但我也许没有他那么乐天。”
她说:“上苍如此,但我还是想找到那块玉。”
奚玉泽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佯装镇定,抬眸笑道:“一定会的。”
......
柳府。
黑衣男子翻窗而进,见柳禹正悠然品茶,毫无顾忌地坐上了客座,仿佛此处根本不是当朝丞相柳禹的府邸,而是他家的一间不起眼的屋子。
柳禹倒也不恼,见他来了,只瞥一眼,头也不抬便问:“有何消息?”
“王慈去了迎风阁。”那男子说,“今早。”
柳禹眉头紧锁,心中暗自思量。
他喃喃自语道,“看来,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柳禹随即抬首对那黑衣男子说道:“你立刻派人去盯住王慈,看他有何异动。”
那男子却未有反应,状无所谓,问道:“我才来多久,柳相就要把我赶走了?”
柳禹眯眼。
若是往常,男子得了自己的命令便会立马行动,但今日却一反常态。
柳禹知道他话中有话。
他狐疑道:“那批货七日前才给了你们,如今又缺了?”
男子闻言当即展露笑容:“柳相洞察秋毫。”
“你们倒是也不怕死得早。”柳禹发出一声不屑的笑,提笔写下一则传书扔去,道,“去找管家取吧。”
“我们这群人本就是亡命之徒,有一日快活,得一日快活。”那男子毫不在意柳禹所言,只是勾唇笑笑,“不及柳相,终日殚精竭虑,为天下谋。”
说完转身便走。
他走后,柳禹目光深邃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暗忖。
——说来,似乎也有一段时日没有给圣上供奉货物了。
但若没找到那位废弃的长公主,他再进宫,只怕会惹怒了皇帝。
柳禹摩挲了下指腹,决定过段时日再进宫面见。
......
第二日清晨。
王慈府中一片忙碌。
他命人备好马车,带了数十人马和几箱珍宝古画,便声势浩大地准备前往端王府。
府中的下人见此状况,心中不禁好奇,纷纷猜测自家府尹大人究竟是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王慈则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他昨夜已经派人下市井撒布消息,说今日自己会前往端王府。
配合今日这盛况,难免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
他们纷纷驻足观看,议论声此起彼伏,不禁猜测王慈是否是去退婚。
——府尹的女儿不想嫁给端王,是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此刻王慈心中暗自思量着今日的行动,以及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马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路人议论纷纷。
“看,那不是王大人吗?他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啊,看这阵仗,似乎是要去什么重要的地方?”
“你们没听说吗?王府尹这是去给家里的女儿退婚!”
“不可能吧,王小姐和端王不是圣上亲自赐婚吗?他去退婚,那不就是抗旨......”
路人们议论纷纷,却无人敢确定王慈的真正目的。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端王府前。王慈下了马车,整理了一下衣衫,大步走向王府大门。他身后的随从们则抬着各种礼品,紧随其后。
端王府门前的守卫见王慈装扮隆重,身后礼品成堆,心中不禁有些惊讶,连忙上前阻拦,问道:“王大人,您这是?”
王慈微微一笑,说道:“本官今日特来拜访端王殿下,有要事相商。”
守卫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有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
他向王慈行了一礼,说道:“王大人,请随我来。”
王慈点头,跟在管家身后走进了端王府。
端王府亭台楼阁环绕,流水潺潺,碧树成荫,环境幽深,王慈一路穿行,心中暗自感叹。
这王府的模样,倒和那阴晴不定的端王殿下大相径庭。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一座亭台前。
王慈一眼便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背影——虽然残缺,气质却依旧华贵。
管家停下脚步,说道:“王大人,请在此稍等片刻,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王慈拱手道谢,站在亭台外等候。
不多时,管家再来通传,说端王让他过去。
他行至端王身后,俯身行礼:“微臣参见端王殿下。”
“免礼。”端王头也不回,声音深沉,只是冷冰冰地问,“不知王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王慈从袖中取出金牌,双手呈上,道:“微臣今日前来,是为将您的免死金牌亲手交给殿下。”
“本王的免死金牌?”端王闻言,似乎是触及了什么重要信息,微微侧过头,却仍旧不见其正脸。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拿来看看。”
王慈恭敬上前,行至端王正面。
端王俊朗的面容十分沉静,无喜无嗔,仿佛寒潭深水,波澜不惊。
王慈垂首,递上了那枚免死金牌。
端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中金牌,不出王慈所料,问道:“这枚金牌,从何而来?”
“回殿下,”王慈顿了顿,将先前思忖好的说法一字一句道出,“这枚金牌,乃微臣从江洋大盗卢邈手中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