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犹炽 第2章 条件

暴雨下得又急又快，说停也就停了。

海生拘谨地坐在车里，头发上的水珠滴下来浸湿了车座昂贵的真皮套垫。

坐在他身旁的郁弥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擦一下吧。”

海生没有动，问道：“我们去哪里？”

“我住的地方。”郁弥回答他，“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会跟我住在一起。”

海生扯了下僵硬的嘴角。

郁弥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话会引起海生的误会。

方可圆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假装自己不存在。直到车里的气氛随着几人的沉默越来越尴尬，她只好开口解释道：“我们本来是准备回公司的，但郁先生和你这样直接过去的话不合适。”她没具体解释哪里不合适，“先送你们回住处换一身衣服吧。”该说的话说完，她看了一眼后视镜，继续安静地平视前方。

她隐约猜到了郁弥的打算，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她是华**律系的高材生，同时也是郁弥的直系学妹。毕业以后直接进入星合科技，一直作为危不倚的秘书工作至今。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她现在转而协助郁弥的工作。

当李海生正试图让自己接受身份上的转变时，方可圆也在观察着他。

——实在是很难忽略。他跟危不倚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但方可圆真的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这张脸上看到疑惑和不安。

她不由自主地暗暗比较这两个人的区别，才能让自己的情绪保持稳定。

对于星合的员工来说，危不倚是位很不错的老板。他白手起家，能力卓著，体恤下属，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无论是作为合伙人的华**律系名人郁弥，还是年少成名的星合首席算法科学家凌灿，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打工。

一直到郁弥确认加入星合工作前，方可圆一直以为他会在毕业后直接进一家红圈律所。

不止是她，学校里很多人都将郁弥视为本系的榜样，她也曾暗自兴奋过能跟郁弥在一家公司工作。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在心底里偷偷叹气。

就是在星合里，依然都有很多人觉得郁弥冷漠、不近人情，可方可圆与两位近距离接触下来，还是觉得郁弥比危不倚更好相处。

至少郁弥会直接指出错误，而不像危不倚连机会都不给，不动声色地就将人换掉了。

郁弥只是不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事事都藏在心里。

雨渐渐停了，方可圆的思绪被司机的提醒打断。她跟着郁弥下了车，“我先回公司，稍后将资料整理后发到您的邮箱 。”

郁弥颔首道：“辛苦你了。”便带着李海生消失在电梯里。

*

大门在海生的背后缓缓关上，他的目光随着郁弥而移动。

郁弥走进吧台，给自己倒了杯水，接着对依旧站在门口的海生吩咐道：“去换衣服。”

海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子，鞋底的泥土已经玷污了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地毯，他犹豫着要不要踏进郁弥的房子。

郁弥却毫不在乎，“怎么不进来？”

“会弄脏地板。”

“你还会担心这个？”郁弥放下杯子，冷冷地说道：“你根本没有把这种事放在眼里，何必继续装成这副样子？”

海生的眼睛里只有对于金钱的渴望，而不是畏惧。他需要钱，却并没有多在乎。更何况，如果他真的会害怕，又怎么敢拦他的车？

他凭什么笃定自己一定会答应他的条件。

要不是司机反应够快，他甚至有可能被撞死。想到这里，郁弥决定这个月给司机多发一笔奖金。

海生往前走了一步，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他有些放肆地打量着房间，眼睛里全是好奇，仿佛在观摩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最后，他将目光落在郁弥的脸上。

这栋奢华的房子里唯一值得他在意的东西，也是最贵重的存在。

正好郁弥也在观察着他。

海生不再抗拒，问道：“衣服在哪里换？”

郁弥说：“我的卧室。”

海生顿了一下，疑惑道：“你跟危不倚住在一起？”

“他偶尔会过来我这里住一晚。”郁弥说得仿佛喝水般自然。

“你们不是……兄弟？”

郁弥抬眼看向他，目光如有实质，“你调查过？”

“算不上，这些事情网上都有写，更多的就没了。听说当年腾云升公开登报跟危不倚断绝亲子关系的时候，你也跟着一起搬出去了。你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是什么原因反目成仇的？以至于他要把你赶去国外，连股价都波动了。还是网上猜的都是真的，你怕被他架空故意先下手为强？”

郁弥的眉头随着他的话越皱越紧，更重要的是他听出了海生话中的警惕。他没有正面回答，转而强调道：“那你应该知道我是被收养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领养协议也早就结束了。”

“我知道，”海生直直地撞进他的视线里，“所以呢？你们是这种关系吗？”

郁弥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被冒犯到的怒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一团火焰。

海生必须承认郁弥看起来比记者们好不容易拍到的照片还要漂亮得多，难怪总有人说他不去当明星可惜了。海生故意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想给我一拳？”

“我不会，”郁弥松开手指，“你说得对，看在这张脸的份上我不会跟你计较。但是你不可以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

“危不倚从来不会这样跟我说话。”郁弥说道，“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要求。”

这是郁弥底线。海生偃旗息鼓，他缩起肩膀变回了那副带一点儿不安的模样，“下次不会了。”

拙劣的伪装并没有让郁弥放松警惕，眼前的家伙可不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而是一头不得不收起爪子的狼。郁弥沉下声，命令道：“去换衣服。”

*

海生走进郁弥的卧室，再往里走是一间比他老家整个房子都要大的衣帽间。他环视一圈，柜子里、衣架上挂满了各种款式的衣服，从正装到休闲统统都有，打开抽屉还有各种用来搭配的袖扣和领带，以及放在摇表器里的十几只名表。

他从衣柜里取出了一件熨得平整的衬衫，接着把自己的脏衣服脱掉，像扔垃圾一样扔在地上。

衬衫刚上身时有一点宽大，但整体的身量十分合适。海生扣上胸前的纽扣，系上领带，接着往后抓了把湿漉漉的头发。

他站在落地镜前，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一股奇怪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他抿着嘴角，收起下巴，微微抬头，神情严肃，模仿着一旁照片上的姿态。

镜子里的人仿佛不再是他。

而是危不倚。

明明危不倚不在这里，却处处都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海生在心中告诫自己，当踏入巨龙的巢穴时，一定要同时警惕嫉妒和贪婪这对形影不离的双生子。

“过来，”郁弥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身后。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居家的衣服，几缕碎发落下垂在额前，看起来多了几分慵懒，“这根领带不是这么系的。”他没等海生转过身，直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领带里，在海生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打了个漂亮的双环结。“像这种细的领带不适合温莎结。”随后帮海生抚平了胸口至肩膀处的褶皱。

镜中的人在郁弥的摆弄下又少了几分违和感。

“谢谢，”海生真心实意地说道，“我没用过这个。”他有些不适地扭了下脖子，想解开卡在领口的扣子，低头时正好看见郁弥苍白的手腕。

“那你要习惯起来。”郁弥打开摇表器，挑了一只银色表盘的积家，给他戴上。

海生不认识牌子，但看起来就知道它很贵，上面甚至能显示出当天的月相。郁弥正在试图把他变成危不倚的模样，不过他对于郁弥的价值就是成为危不倚的替身。

等海生换好衣服，郁弥带着他去到地下室，海生的心情有些复杂和激动。灯一开，他见到地下室居然被改造成了一间电子设备齐全的工作室时，他的心情更激动了。

“我可以用吗？”

“可以。”郁弥抱手而立，“不要动那些成品。”

海生连忙点头。

郁弥打开电脑，“时间比较紧张，这些是你今天必须背下来的资料，先挑重要的记。”

海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心仪的仪器和工具，将注意力放在电脑上。

电脑的桌面是一张危不倚和郁弥的合照，他们看起来比现在更年轻一些，大概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危不倚笑得意气风发，眼神里的野心毫不收敛，一只手从背后揽着郁弥的肩膀，而郁弥在看向镜头时笑得有些腼腆和青涩。

海生还是忍不住问道：“你难道真的要我在人前扮演危不倚？”他是想靠这张脸赚点钱，也没没想到这个过程顺利地超乎他的想象。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对郁弥有什么好处？

如果危不倚真的失踪，最大的受益人肯定是作为合作人和弟弟的郁弥。他想要危不倚的东西简直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找个替代品？

当事情过于反常，海生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郁弥反问：“不然呢？”

“要是被人拆穿了怎么办？你想过吗？总不是一拍脑子想到这个主意的吧？”

“你不会被拆穿的，我会教你怎么做。”郁弥说，“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所有的习惯和爱好，我会让你成为真正的危不倚。”

海生认为他正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甚至将他也变成了同伙。他不禁问道：“那真正的危不倚在哪里？”

“你不用知道。”

“万一你真的做了什么事情，”海生十分坦诚，“我只想卖身，不想坐牢。”

郁弥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你这个家伙，怎么会跟他完全不一样。”话虽这么说，眼神里透露的意思却是：你已经上船了，难道觉得自己还有机会逃走？

“世界上难道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人？”海生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他失踪了。”郁弥透露了一点信息，反正海生迟早会知道。

海生皱眉，“就没有人报警吗？”

“我找的搜救队完全没有线索，没有勒索电话，没有匿名来信，也没有尸体，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好像他不想被我找到。”

海生问：“是有人根本不想找到他，还是连你都放弃了。”

“我从未放弃过。”郁弥结束了这个话题，“那你呢？难道就从来没怀疑过自己？”

“我们搬完砖回到宿舍，工友的老婆总喜欢看霸道总裁的电视剧，”海生耸耸肩，笑了，“如果我真的失忆就好了，我能有钱救我妈。可我的记忆十分清楚，从小在一个贫困山村长大，没读高中就跑出来打工，什么活都干过，有点钱就寄回去，直到我妈生了癌，两个月前我回家带她来这里治病。你想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吗？”

郁弥没有说话。

海生哂然道：“忘了这张脸你从小看到大。失望了？”

郁弥说道：“希望是一回事，精神错乱是另一回事。”

海生被他说得偃旗息鼓，他干脆不再说话，光是把郁弥给他的资料全部看一遍就花了几个小时，别说是背下来了，有些字他都不认识。郁弥反而很有耐心，不管海生问他什么问题，都一一为他解释。

“我准备好了，我们从哪里开始？”

“对我的称呼。”

“郁弥。”

“你不能直接喊我名字，”他说道，“危不倚只会喊我‘小玉’。”他用手指沾水，在花梨木的桌子上写下自己的小名。

“资料上没写，”海生十分冤枉，“不分场合吗？他在生气的时候也会这么喊你吗？”

郁弥想说他从不对自己生气，话到了嘴边又改口：“他几乎很少生气。”

海生又问道：“那你管他叫什么？”

“哥哥。”郁弥的视线避开了海生的脸，凝聚于墙上的某个点。

一束奇妙的电流窜过海生的脊椎，如果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面前表现得完美无缺，并且不肯承认爱着他的话，那这个人不是圣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过了几秒，海生才轻声嘟囔：“虚伪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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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