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
邹丽娟回嘉禾市的早上给温楠留下一句话:他不同意这些条件,你也不准留在榕宁市。
她忤逆了父母的意愿,固执回到榕宁市。
每天毕业论文,投简历,面试,衡量银行卡里的余额和手里仅剩的现金到底能支撑多长时间。邹丽娟离家前没给生活费,兼职存的积蓄也花去学车,驾驶证才刚拿到手。
她的钱所剩无几。校招时还在挑挑拣拣,要找一个合心合意的公司。如今,有份过得去的工作就行。
宿舍六人,各有各的路,只剩下她和另一个舍友凌瑜住在宿舍东奔西跑的面试、找房子。
方书哲推荐过几个还不错的小区,她满意但承担不起月租,也付不起押一付三,最后将目标锁在城中村。
六月初,她在交通不便利的远郊城中村租了一个单间,每月几百块,白天需要开灯才能看清电脑的键盘。
是的,她连市区的城中村都住不起。步入社会她才明白,阳光也收费,比如同一层左右的边套,采光好、空间稍微大一点,租金比夹在中间的小黑屋贵了两百。
房间自带一张床,一个小衣柜,一台空调,一张桌子配了一把具有年代感的椅子。她添置了锅碗瓢盆、电饭锅和电磁炉,又咬牙添置了一台小冰箱,用蚂蚁搬家模式把学校里的行李搬进小房间。
毕业的第一个家就在安在这个不到十平方的空间。
国庆长假,温楠去嘉禾市看望父母。她计划待三天,一号到,二号过生日,三号回榕宁市。
回榕宁市的前一天晚上,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邹丽娟问她工作怎么样?有没有谈男朋友?闲谈了几句说:“每次回老家不方便,你爸想买辆代步车,我们钱不够,能不能支持两三万?”
温楠放下手机,皱着眉头:“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两三万?”
“你工作快一年了,怎么可能连两三万都没有?”
“哪有一年?四舍五入才七个月,工资刨去五险一金,不吃不喝也不到三万,上哪去给你找两三万。”
“你好歹是大学生,工资这么低?”
“大学生怎么了?满大街都是大学生。”
“大学毕业还不如你姐赚的多。”
温楠听到邹丽娟鼻子里发出的轻微不屑,强忍心中酸楚,“确实没有!爱信不信!”
“没有就没有,发什么脾气。”
“我发什么脾气?上个月刚给你们换手机,这个月说买车,我把卡刷爆也凑不起。”
邹丽娟一听反倒怪起她:“你要是能听我们的话就不会混成这样,在这里工作跟我们吃住,每个月房租生活费能省多少?你自己算算。”
“跟你们住?”温楠反问,“住哪里?睡客厅这张沙发床?还是你们要把卧室让给我?”
“沙发床怎么了?你姐结婚前都睡这里,你怎么就不行?”
温楠语气不稳,“我辛苦工作连个自己的空间都不配拥有?”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人都是我的,要什么自己的空间?”邹丽娟理所当然的语气。
温楠站起来想摔门而去,想到在嘉禾没有朋友,也舍不得花钱住酒店,摔了门出去还得灰溜溜回来。一口气憋在心里,她握紧手机重新坐了下来。
邹丽娟换了口吻,“你回去把工作辞掉,搬到嘉禾市,想自己住就自己住,在这栋或者附近租一间房子。”
她没说话。
邹丽娟又说:“你现在的小公司没发展前途,待在里面也是混日子。你外婆有一个亲戚在嘉禾市当什么什么长,很亲的亲戚,你到嘉禾市来,我帮你托关系找工作,也能照顾到你。”
很亲的亲戚会不知道人家是什么长?温楠的脸色还是缓和了不少,淡淡地说:“我喜欢现在的公司,不打算辞职。”
“牛都没你犟。”邹丽娟当即变脸,气得站起来回房间。
邹丽娟没再提过买车的事,也没再要求她换工作。
年前,接到邹丽娟的电话,开口要两万,说爷爷换心脏支架,钱不够,急用。
一个急字,温楠没想太多,银行卡里只有一万块,握着手机不知道该问谁借。
高中的朋友,因为李谦扬,她和他们都断了联系。
大学最熟悉的舍友,除了也没钱的凌瑜,剩下的她开不了口。
考虑再三,温楠打电话给方书哲,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许久,小声问他有没有钱?她爷爷生病手术钱不够,有点着急。
方书哲在电话里安慰她不要着急,自己没那么多,会帮忙想想办法。他的房租靠家里贴补,工资用来维系远距离的恋爱。但还是在第二天转了一万块给温楠。
温楠凑了两万给父母。
她省吃俭用还债,从温勤口中听说爷爷出院结算退了不少钱,她父母和叔叔平分了这笔钱。
她打电话问邹丽娟。
邹丽娟说:“你姐听错了,你爷爷农村医保报的很少,只退了一点。”
“退的钱能不能先给我?我转给你们的钱是跟朋友借的,还剩一个星期过年,正是用钱的时候,我先把钱还我朋友。”
电话那头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你的钱呢?怎么这点钱都需要跟朋友借?”
温楠手里的动作一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晚餐,一碗青菜蛋花汤。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工资多少,我真的是跟朋友借的。”
“我哪知道你每个月到底多少钱?”
她灌了一口冰水,“就当是我跟你借,行不行?我会还给你。”
邹丽娟不为所动:“真没退多少钱。”
温楠草草挂断电话。
春节前夕,温林生和邹丽娟喜滋滋地开着新提的车回老家过年。
而她因为背债,春节一过完,拼命做起了兼职。
毕业的第一年,她几乎没有休息过。工作,兼职,上英语课,免费帮人拍照。
毕业的第二年,她更忙。因为需要还钱。
她用两个月存够钱还给当时帮她凑钱的方书哲和苏宇晨。
钱还清的那刻,心里的负担终于放下。
这两个月,除了公司的聚餐活动她没有在外面吃过一顿饭。早餐是自己做的馒头,午餐是在超市买的鸡胸肉和面粉揉成的鸡胸肉丸子,晚餐更简单,换着花样煮一碗蛋花汤。
这两个月,她没有休息一天。
她记得攒钱还债的一个周六晚上,做完兼职回家,空气中的香味拖住了她的脚步。她疲惫地站在烧烤摊前盯着烤架上又香又诱人的肉串,脑袋闪过一丝想法。
或许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银行卡里数字。
她站在烧烤摊前告诉自己要努力,以后再也不要经历这样捉襟见肘的生活。
第三年春天,她搬出城中村。
新家是带阳台的单间。
搬家选在周六下午,在这之前她已经搬了两趟,上班带到公司,下班带到新房子。一趟一个行李箱,装有她四季的衣服鞋子。
新租的房子带冰箱,原来的冰箱低价卖给了房东。
苏宇晨和方书哲前来帮忙,也是第一次来。
苏宇晨嘴快:“这环境,早该搬走了。”
方书哲和他一个意思。一路走进来,各种深窄的小巷子岔路口,对经常晚归的她太危险。
她提起行李,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房间,说:“我也没想到一住就是两年。”
从公交车上下来,又走了一小段路到新家。
方书哲负责整理刚搬过来的重物,苏宇晨把一些厨房用品放到充当厨房功能的阳台,温楠打扫。
忙了一天,都很累。
三人围着矮桌喝酒聊天,两瓶啤酒下去,苏宇晨缩在墙角的小沙发睡着了,方书哲坐在地板上和她聊天。
寂静的夜里,地板上垫着靠垫,还是有点凉。温楠压低声音问:“吃点什么吗?好冷,想喝点热乎乎的汤。”
方书哲:“有什么吃什么。”
她起身烧了一壶热水,翻出挂面。
刚洗好两个碗准备分装就听到苏宇晨的声音:“背着我煮什么吃?”
“你醒了?”温楠回头笑。
“你们俩窸窸窣窣的讲话,又吵又冷,哪里睡得着?”苏宇晨站起来跺了跺冻僵的腿脚。
刚出锅的面很烫,三人也不在意,吃的比谁都快。
温楠吃了半碗,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搓搓手:“暖和了。”
“我怎么觉得这清水面过分好吃?是我的错觉吗?”苏宇晨吃最快,又装了一碗。
“这是我吃过第二好吃的面,第一的是你们来找我那天在动车站旁边吃的那碗拌面。”方书哲也舀了一碗。
苏宇晨抬头,嘴里还挂着面,含糊问温楠:“你吃过最好吃的是什么?”
也许是深夜,也许是刚经历过困苦,温楠舀了碗热汤,说:“今天这碗面。”
眼看着气氛往沉重的方向走,苏宇晨默默说了句:“可能是我们又冷又饿。”
“是因为你们。”温楠慢吞吞地喝了口汤,“我爷爷出院时医保结算的钱退了部分,我跟我妈要钱还你们,她不肯,我说借,她也不肯。”
他们从来没听她提过这件事,互相对视一眼,一时找不到安慰的话。
温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会永远记住今晚这碗最好吃的清水面。”
方书哲也跟着笑:“我会永远记得动车站旁边那碗拌面。”
“我是不是也应该说些什么?”苏宇晨嚷声道:“那我就永远记着和你们一起吃的这两碗面。”
方书哲踹了他一脚,“为了让你印象更加深刻一点,赶紧去把锅碗洗了。”
“就是就是,快点去。”
“我不去,你们俩别联合起来欺负我。石头剪刀布,输的人洗。”
游戏结束,苏宇晨心不甘情不愿的爬起来洗碗,嘴里嘀嘀咕咕:“水太他妈冷了,肉没吃到还赔了一顿劳动。”
“行了,我们出去吃肉吧。”温楠发话。
三人出了小区门,穿过热闹的夜宵摊和店铺,脚步整齐地停在烧烤摊前。
温楠:“先声明,我刚交完四个月租金,剩下能支配的钱不多。”
方书哲:“我每月定额存钱还小楠,剩下的钱也不多。”
苏宇晨比了下手势:“我……还剩下一点点。”
两人同时看向苏宇晨指甲盖的那一点:“月光族不属于五十六个名族,你能不能别总这么积极加入?”
苏宇晨:“我是因为上个月换手机电脑。”
三人目光一致看向烧烤摊上的肉。
温楠小声问:“你说我们只买一把小肉串,老板会烤吗?”
苏宇晨:“可能不会吧。”
温楠:“不然……先向我那张只进不出的卡预支一点吃烧烤?发工资了再还回去。”
方书哲拒绝:“有了一次就有两次。”
苏宇晨:“我来付,少吃一点。”
温楠:“我来吧,三个烤鸡翅,两串烤鸡爪,一把肉串,加一根烤茄子。”
方书哲:“肉串算了,鸡爪也不要了,两串四个,分赃不均。”
苏宇晨:“茄子也不要。”
于是,三人一人举着一根烤鸡翅坐在马路沿边,向烧烤摊老板要了个一次性杯子,买了两瓶啤酒。
温楠酒量不行,只能喝半杯:“下个月领了工资请你们好好吃一顿。”
苏宇晨:“干了这杯酒,一起共患难了,以后就同享福。”
方书哲点开手机相机说要拍照留念,温楠打开手机记事本,在空白页面输入‘苟富贵勿相忘’,各自签下名字后合影留念。
夜里的马路,三人聊到天边的第一缕光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