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安国打算把孟琅赶回去,然而对方是来接替孟诚的,他只能让这家伙留下。他不屑地看着对方一瘸一拐地从马上下来,暗坏恶意地猜测这小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去。
过了三四天,他发现孟琅似乎没那么脆弱。这家伙不像七王子那样爱叫唤,要他走就走,要他停就停,也不挑吃食,虽然他的腿烂了脚肿了,可他每天还是在队伍里跑来跑去,甚至,有一天他的马还不见了。
后来,岳安国听说他把马让给了一个脚冻烂了的士兵。岳安国觉得这毫无必要,那些兵就算冻伤好了也没用。
孟琅似乎就喜欢做没用的事。或许是因为他什么都不会,他天天干些根本不需要他干的事,比如捡柴打水找干粮找药草,他还跟那些“瘪干儿”——岳安国的兵那么称呼那些杂军,聊天。他干的最无用也最可恶的事就是天天守着天亮的那一瞬喊岳安国起床,催他赶紧率军开拨。
孟琅每天心急如焚。
一路上,他都在祈祷信关不要失守,但大军走的是那样慢,那样慢,好像一团蠕动的蜗牛。他知道许多人没有马,他知道天气非常寒冷,他也知道自己不懂军事,但他还是不明白岳安国为什么天不亮就死活不开拨,天还老亮时却要歇下。走到梦厝河边的江县时,太阳还挂在天空正中央,岳安国却不动了。
他让士兵解下行囊。
“为什么不走?”孟琅问岳安国。对方自顾自牵马去河边饮水,孟琅又问了一遍,岳安国依旧不回答。
“你这是延误军机。”孟琅焦急地说,“信关的战士正在和敌人拼杀,我们必须尽快赶到。”
河水哗哗地流着,马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岳安国抬起头,对孟琅说:“你的马鞍上面染了血,再走下去,你两条腿怕是没用了吧?”
“我没关系,只要能赶到信关——”
“那这些士兵呢?他们的脚肿得像两个大秤砣,他们的手冻得握不住刀,他们一路上还不断开溜,弄得我不得不让我的士兵日夜看着他们,这样的士兵怎么打仗?”岳安国粗声粗气地说,“我们还不如在江县把梦厝河堵住,这里的河道是梦厝河下游最窄的。”
“你......你这是打算拖到信关被攻破吗?”孟琅不敢置信地喊道,“你这是贻误军机,违抗军令。你要是不开拨军队,我一定会向朝廷上报。”
“我这是在权衡利弊。义关都守不住,信关怎么守得住?江县地势险峻,投石机运不上来,只要堵住梦厝河,我们就能在这拦住长明。”
“那信关几千士兵的命呢?”
“难道我现在带的这几千人的命不是命吗?至少在江城他们不会死,在信关,他们一定会死!没准现在,信关已经破了!”
“信关不会破!”孟琅怒吼道,眼睛亮如烈火,“我大哥在那,他绝对不会让信关被攻破。”
岳安国望着他,冷笑一声。
“我比你更了解信关是什么情况。长明的人比信关多,武器比信关精良,还有投石机,信关有什么?就算孟璋增援信关,也无法改变结局。”
孟琅看着岳安国笃定的样子,忽然间想到了那些被贪污的军饷。岳安国抚摸着马的鬃毛,马快乐地咕噜着。孟琅望着他,心头慢慢浮上一层厚厚的阴霾,好似一张灰色的大网将他的一颗热心罩住。
良久,他说:“我要去信关,我带着那些士兵去信关。”
“只要他们愿意跟你走。”岳安国不以为然地说。
他料定那些兵不会听孟琅的。谁会愿意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再走上两百里?除非他们不想要那两条腿了。他优哉游哉地让马喝饱水,牵着它去找县太爷。他要县老爷给他们腾出一百间民房,还要他供给足够的粮食,可怜的县太爷当然不敢拒绝,即使他所统辖的区域也不过一千户人家。
那之后,岳安国就开始寻找最适合拦截河水的地方。他带着几个亲信沿河察看,半路一个亲信突然慌里慌张地跑来,那人说,孟琅要发动叛乱!
岳安国即刻赶回军营,他的人马已经分成了三拨。一拨是他的亲信,一拨是看戏的人,一拨是孟琅和他身后那群鹑衣败絮的混蛋。那些“瘪干儿”跟拿着利剑穿着铠甲的士兵对峙着,气愤剑拔弩张。七王子龟缩在营帐里,他一听到有叛乱就吓得躲进了被窝。
岳安国拨开人群,气愤地大声叫道:“散开,散开!孟琅你干什么!”
“你说过我可以带走愿意跟我走的人。”孟琅毫不畏惧地迎视着岳安国,后者严厉地说:“我没说过你能带走这么多人!”
岳安国心中暗暗惊愕:竟有这么多人要跟着孟琅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些穿着破衣烂衫拿着破铜烂铁的士兵,一股怒气迸发出来。他大声骂道:“你们这些蠢货!你们不知道谁才是将军?这家伙连剑都不会拿!”
那些士兵拿紧了手里的武器,畏惧地缩了下身子。孟琅回头看着他们,平静地说:“你们要有人想反悔,现在可以反悔,我不会怪罪你们。”
人群沉默了一会。片刻,一个人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低着头大步跑进了那群看戏的士兵里。又几个人跑了出来,头垂得低低的。突然,这些人中响起一声大骂,好像一颗炒爆的豆子炸开在铁锅上
“你们这群懦夫!你们脚上还穿着孟大人给的鞋呢!”
一个瘦高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来,两颗凶猛的大眼睛压在漆黑的眉毛下,恶狠狠地瞪着那些离开的人。孟琅有些惊讶,他把那人拦回去,对身后不安蠕动的人群说:“你们要走就走,不用管我之前给了你们什么。”
“那家伙是谁?”岳安国问身边的人。
亲信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人想起来了。
“是骑了两天孟大人马的那个家伙。”
孟琅身后又有人走出来,那粗眉汉子狠狠将一口痰唾到地上,那人立刻像被烫了脚似的跳起来,羞愧地说:“孟大人,对不起!”说着要脱鞋。“我把东西还你——”
“不,不用了。”孟琅抓住他的手,温和地说,“留着吧,天气还冷得很,仗打完了,你还得回去种田,你得有双好脚。”
那人望着他,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忽然,他抓着孟琅的手哭吼道:“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跟着大人您——是大人您把我救活的啊!”孟琅错愕地望着他,岳安国也错愕地看着这一幕。那些旁观的士兵中有些人脸上浮现出羞愧。就在这时候,那个粗眉汉子站出来,赤脸涨脖子地叫起来。
“你们这些人!被冻得要死的时候是谁给你们烧了热水?是谁从村子里买来衣服鞋子和干粮?是谁大半夜地还过来看你们——看你们死没有!要没孟大人,咱们早就冻死、饿死、活生生累死了!你们一个二个对孟大人感激涕零的,原来只是动动嘴皮,真要出力你们就躲起来——”
“别说了。”孟琅制止那汉子,严肃道,“就算我救了你们,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们为我卖命。你们愿意跟我走的就走,不愿意的就留下来,你们也有自己的家要回去,你们也有自己的妻儿要照顾,你们完全可以留下来,你们不用担心受我责罚。岳将军,请你也别责罚这些士兵,既然他们去了你那边,就是你的兵了。”
孟琅走到一边,让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那群人自行去留。人群中零零散散地走出许多人,看戏的那群人里却又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几个人,然而,离开的人毕竟多些。最后,站在孟琅那边的人比先前少了快一半。孟琅略微扫了一眼,对岳安国说:“这顶多两百人。岳将军,我带两百人去支援信关,不过分吧?”
岳安国脸色铁青。他让开一道路,硬邦邦地说:“走吧!”
孟琅带着那支队伍离开了。他从江县买了些马、驴和骡子,这用光了他从廣野带来的银子。他把这些牲畜给那些身体最孱弱的人骑,这大大加快了队伍行进的速度。终于,在离开廣野三十六天后,在信使抵达廣野四十八天后,在仁关遭受袭击整整八十一天后,这支军队赶到了信关。
信关已伤痕累累,城墙上满是缺口,士兵正往上面糊泥、石头和稻草,城门前尸横遍野,雪花在上面凝固成冰,断箭零落,鲜血斑驳。一看到孟琅的队伍,那些士兵立刻拉开弓箭,哪怕他带着徐风的旗帜,哪怕他摆明了自己的身份,那些士兵仍坚决不肯开门,直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上墙头。
孟琅愣住了。
那是孟璋。
对孟璋来说,这两个多月无异是地狱。他在仁关和长明的军队相抗了十余天,其他四关陆续派来了一千援军,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苦苦支撑着,忽然,长明的攻势放缓了。士兵都松了口气,孟璋却觉得不对劲。长明之前打得那么狠,现在怎么突然歇气了?这十余天他对率领长明军队的那个人也有了一定了解,那是头老虎,从不给他们喘气的机会。
一天夜晚他派出探子前去刺探敌方军营。探子回来,告诉他那儿的人几乎少了一半,最重要的是,那些投石机没了。
长明的军队转移了。
他们去了哪?礼关和智关太远,义关和信关——梦厝河!
孟璋瞬间确定了长明军队的动向,他留下一个亲信镇守仁关,率领两千人急奔信关。他之所以不去义关,一是因为信关不破梦厝河就不会对敌军敞开,二是因为义关的守备更精良能支撑的时间更长。前一条他判断正确,后一条他判断失误,当他赶到信关时,义关正好失守。
孟璋听到这消息,气得大吼一声。声东击西,出其不意,长明太子打了好算盘!仁关吸走了其他四关本就不多的兵力,还吸走了其他四关的警惕!他们都以为长明一定会先攻下仁关。他的敌人不仅仅像老虎一样贪婪,还像狐狸一样狡猾,他中了他的招,他葬送了义关!
孟璋气得把牙齿咬的咯咯响,他那时下了决心:他要守住信关。他一定不会让长明越过这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下决心是一回事,能不能守住城又是另一回事了。
信关没有出击的能力。整个信关加起来不到三千人,而盘踞在义关的敌军至少有六千,最重要的是,长明有能投掷石块的木头怪物。他们习惯先用石头砸烂城墙,然后再率兵冲过来。最开始,孟璋用石头修补城墙,到后来,就是尸体。天气严寒,尸体浇上水就成了砖。就这样,信关支撑了一个多月,等来了援军。
一支仅有两百人的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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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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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信关(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