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蓬莱,神君也顾不得强行突破闭念锥引发的气血倒流了,赶紧朝西方而去。
此行却并不顺利。
灵山脚下,玄商君遇到了怒目而视的金刚罗汉拦阻。
“来者何人?可知灵山不得使用法术?”他们还记得之前就是这位不顾他们的阻拦,直接闯到佛前了。
自然不会对玄商君有什么好脸色了。
“请恕有琴无礼。”
玄商君赶紧致歉。
见娘子心切,他忍不住到山门前才下云头。
“烦请尊神前去通禀一声。”少典有琴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些金珠。
和夜昙混久了,该有的人情世故总是有的。
“等着。”看在金珠的面子上,金刚们转成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没一会儿,金刚便回转了。
“玄商君,世尊正在**,无暇见你,请回吧。”
“……”
上次就是直接闯的灵山,这次再闯……总归不太合适吧。
少典有琴到底没有夜昙这份厚脸皮。
“有琴此来,是公务。”他也不能直接说是因为私情吧?
好歹还能用玄商神庙中有人招摇撞骗当个理由。
“我可以等世尊**结束。”虽说灵山的法会要持续很久,但晚上佛祖也总归是要休息的吧?
总能见缝插针。
“那就请便吧。”
金刚收了钱,便也无视了他。
“世尊”,法会结束后,迦叶像往常一般,进来内殿侍奉如来。
“怎么?”
“玄商君还等在外面”,倒也不是迦叶好心求情,他单纯觉得这么一人一直杵在那,有点碍眼。
“……一切有情皆孽。”
如来闭上眼。
“罢了,叫他进来吧。”
“是。”
“佛祖。”玄商君向莲座上的人恭敬施礼。
“玄商君,你此来,是为公务,还是为私情?”
“……”如来一眼看破,少典有琴便也不再迂回,“世尊,我……有苦,请世尊成全。”
“玄商君,我佛门看上了离光夜昙的资质,所以才会破例帮她。”
“不然,仅仅是现在这些代价,还远远不够消弭此次灭世之灾。”
“……”少典有琴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的确,灭世之灾,何其重乎。
“现离光夜昙已摒弃前缘,本应归于我佛门。”
“玄商神君还是请回吧。”
“世尊等等!”听了这拒绝的话,少典有琴着急起来,眉头皱得更紧了。
好消息是四界救了,无人出事。
坏消息是因果断了,娘子被滞留在西方,说是做了佛门弟子。
怎么会这样……
他们肯放人吗?
他们要怎么样才肯放人呢?
自己究竟要如何在不与佛界撕破脸的情况下把娘子救回来呢?
“若世尊能把夜昙还给有琴,有琴愿付出代价。”
他对她有责任,怎能将她滞留在此。
“哎……”如来看了看座下人,长叹一声。
“离光夜昙现正于弥勒处修行。至于你,若是无法忆起前尘,找她又有何益?”
“这……”这好像还是有道理的。
少典有琴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春秋山佩。
这佩的来历,他也不记得。
那么,便很有可能与娘子有关。
……
的确,恢复记忆是当务之急。
春秋代序,日月淹留,有多少情呢?
听了众人诉说的,他二人的过往,自己到底是……没法坐视一江春水东去不回。
“请世尊赐教,有琴究竟该如何取得记忆呢?”对方是大日如来,闭念锥之事,就算不说,自也明白。
“十二因缘相续,无有穷尽。”
如今,二星相博的天象已解,在他所见的未来,暂不会引发灭世之灾。
不过,因缘际会,就算是他,也不敢下定论。
如来微微一笑。
“莫向外求。”
“一切交予未来。”
一切交予未来……这意思是……
“多谢世尊开解。”少典有琴双手合十,行礼而退。
待到出了佛殿,便又直奔弥勒佛处而去。
“见过未来佛。”
“你来了”,对方依旧一副笑颜,没什么架子,“可是为离光夜昙而来?”
“正是。”少典有琴冲人点点头。
“不知您是否能允我与她见上一面?”也许,见了面,自己就能想起来了呢?
弥勒却未正面回答。
“你过来。”他朝人招招手。
“???”玄商君一脸懵。
尤其是对方居然示意自己将头低下去。
虽然疑惑,但想着对方或许另有深意,便也照做了。
“好了”,弥勒在少典有琴脖子上摸了几下,又拍了拍。
“回去吧。”
“???”直起腰来的玄商君更懵了。
“您这是?”什么玄机呀?
他当然没看到弥勒的手掌上吸出的那缕金光。
“回去就知道了。”弥勒笑得一脸慈祥。
————————
昙花神庙中。
玄商君依旧默默参着所谓的机锋。
莫向外求。
如来的意思,他只听明白一半——就是答案在他自己身上。
如此说来,记忆,也该是在他身上才是。
可究竟在哪里呢?
答案难不成会是弥勒佛摸自己脖子的那几下?
有道是“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可这摸脖子……
自己这脖子上到底有什么?
少典有琴摸了摸自己脖子,还是于昙花神庙的蒲团下盘腿而坐。
他闭眸入定。
也许,答案的确是在自己身上。
就在玄商君入至清心境时,突然感觉到——脖子处传来阵阵的灼烧感。
这是……什么?
隐隐竟还有一丝浊气。
少典有琴当即蓄力,试图将身体中那格格不入的浊气给逼出来。
但那紫色的光芒摇摇曳曳,反反复复,就是不肯轻易被驱离,当真粘人得很。
直到玄商君的额头都沁出了薄薄一层汗珠。
这才有一块浓紫色的结晶渐渐浮于空中。
少典有琴心念一动,那结晶便已落在手里。
睁眼一看,是个“昙”字。
正是夜昙当时耍的小心思。
没错,早在灵山,双星融合之际,她就在那仙骨上留下了一些小印记。
离光夜昙甚至还为此沾沾自喜。
那总归不是学弥勒的么~
闭念锥被取下后,玄商君还是没法记起来,是因为当时弥勒曾于他脖颈处的仙骨之上印下一佛印,以区隔两星,以及两个时空。
纵然没有闭念锥,因白衣神君身上因果、记忆均被取下,自然想不起任何前尘。
直到这次见过弥勒,他抽走了仙骨上的佛光。
蓝衣神君那仙骨上曾被夜昙刻过名字——这是个提示。
对于至清之体来说,是相当明显的。
她就有意提醒一下他,问题出在哪里。
待他发现浊气阻隔,并取下后,完全融合本属于蓝衣神君的那根仙骨,便能重新获得蓝衣神君的所有记忆——毕竟他只是贡献了一些仙骨,从未失去记忆。
当然,刻的字也是夜昙的恶趣味。
以她之名,刻他之骨。
那一点小心机……便是在他体内留下一点小小的痕迹。从此,他生命的每一个时刻,自己都将与他同在。
正当玄商君望着手上的昙字紫晶发愣时,又觉脖颈处再度炙热起来。
有蓝色星光漂浮出来,于眼前汇聚。他看不分明,那轮廓倒是依旧熟悉。
“你是……我?”
“是。”光影微动,以作示意。
“稍候,这便助你恢复记忆。”
蓝光若绸缎,虹桥般划过,再度融入少典有琴脖颈处。
玄商君被那突如其来的记忆激得闭上了眼。
“……对不起。”良久,他才适应了那汹涌如潮,浓烈奔涌的七情六欲。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什么也没做。”
“不必。我就是你啊……”余下的蓝光一闪一闪,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还好,自己完完整整地保留了所有记忆,如今,也能将这些记忆原原本本传递过去。
“那时,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昙儿她……”
“她无碍,你我亦无碍,四界安泰。”
这是最好的结局。
蓝光依旧闪烁着。
他在进行最后的融合。
“好叫你知道,海山,还有昙华他们的事情,我已有所安排。”
“多谢。你是怎么……”他是什么时候办的,又是怎么办到的?
“这个,等我们完全融合后,你自会明白。”蓝衣神君道,“至于昆仑那个孩子的事……”
“你是说……孩子……怎么样?”
孩子……
单是想起,便觉心痛。
“你说……孩子他究竟如何了?”见人不答,少典有琴复又追问道。
“没什么,我用最后一丝力量干预了一些因果,就当是临别赠礼吧。”
“?”玄商君本想再问,却住了口。
“你……会怎么样?会消失吗?”
“我的那颗命星消失了,便不会再以独立的形态现世。”亦无力再干预他们的命运。
“从此之后,你就是我……”
都说佛有三身——法身、应身、报身,他们道家也不遑多让。
“……我就是你。”
少典有琴猛得睁开眼睛。
他的神识还停留在于心念空间中听到的话语上。
尽管背上被抽了仙骨的地方一直传来刺痛……少典有琴站起来时,却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出了昙花神庙,依旧岩岩清峙,壁立干仞。
“神君!”在外等候的飞池大喜过望。
他家神君终于出来了!再不出来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庙里出了点什么岔子。
“您感觉如何?”
毕竟才伤筋动骨了,不知道有没有痊愈,他家神君又向来报喜不报忧,怎能让人放心呢?
“飞池这就吩咐清平去泡清气茶。”
“不必了。”少典有琴哪里还能有闲心坐着喝茶,“我去找昙儿。”
“神君!”飞池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他袖子。
“西方路途遥远,释家也不知会不会同意将公主放回,不如飞池陪您去吧?”按他估计,这事没那么好解决。自家神君又是个直肠子,若是带上他,也能照顾一些。
“……也好。”
————————
膳堂中。
夜昙咬着筷子。
做得好像真的肉啊!
吃起来已经有七八分相像了。
青莲的手艺真不是盖的欸!
只是……
她无聊啊!
这里比天界那还要无聊好多倍!
都过了好几个月了……一点新鲜事都没有!
哎,自己这苦修生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嘛!
夜昙不由想到自己和弥勒打的那个赌。
“你要是能潜心修炼,不再见他。那我同意加快进程,最多……”弥勒摇了摇手中蒲扇,“按你的资质,差不多就三年吧。”
“什么!?三年!”夜昙感觉自己下巴都要掉下来。
“怎么?嫌慢?”弥勒摇摇头,“你可知我那黄眉徒儿修行历经几何?”
“多少?”夜昙挑眉,“三十年?三百年?”
见人依旧笑得一脸神秘,她不由大喊道,“总不会是三千年吧?”
“正是。三千年能得道,也算天份奇绝了。”
“……”夜昙目瞪口呆。
完了!这不完了么!
不过……想想自家夫君也要进个位才能凑够三千年的道行。
而且他还是神族不世出的天才。这么看来,三年好像真的不算太久哦?
不过,可不能让弥勒老头看出来自己对这年限很满意。
哼!
不过……夜昙转念一想,小脸又垮了。
三年欸!都不能见她有琴了!
想到这里,她便满腔悲愤……开始往自己嘴里狂塞素菜。
哎,三年!
这三年也不知道究竟会出什么幺蛾子!
前些日子,她于玄商神庙扮道士给人算卦时,碰到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当然是要拉过来问个清楚了!
有关于玄商君是灭世源头的谣言,因灶神和城隍的努力,已经渐渐止息了。
这点,青葵的信里也说了。
但她还是不放心,亦绝忍不了他被人这样诽谤,所以决定找个路人确认一下最新情况。
得到的回答却不怎么美好。
简而言之,东君那帮子家伙仍然在暗戳戳地搞事情。
她就知道,这老家伙不会轻易放弃曾享受过的权柄。
自己……
哎呀自己还必须在这里打扫卫生和种萝卜!然后晚上才有时间钻研一下弥勒的独门法术。
这都叫什么事儿嘛!
这三年自己要被迫吃苦不算,她有琴……能挨得过么?
当初,就连半日见不到自己,就急得和什么一样。
不过,还好自己英明,提前准备了闭念锥~
到时候他还不得夸奖自己几句智慧无双,欸嘿嘿~
离光夜昙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还在那美呢。
“昙儿!!!”
夜昙才刚吃了一半,门外突然响起了令她无比熟悉的喊声。
差点没让她把筷子给掉地上。
筷子上夹着的——青莲特制的辣丸子却滚走了。
这加的那点子辣还是为了调和一下她淡出鸟的嘴巴。
夜昙的目光随着滚动的丸子移动着。
她的辣丸子啊……不对!
丸辣!
这这这……他怎么来了!
啊啊啊……怎么办?自己要去见他们么?
“……”夜昙摸摸头,摸摸身子……
哎,算了,反正只有袈裟,头花都没得一朵。
夫君还在外头敲着门。
看样子今日是躲不过了。
她镇定了心神,扑棱了一下金玉袈裟,终于站起来开了门。
“……”先不开口,等对方开口。
果然,神君急吼吼地抓住人手臂。
“昙儿,对不起,我来得有点晚。”颇有些恐草木之零落兮的味道。
毕竟,佛门的无趣程度……比天界更甚。
他很担心,夜昙会吃苦。
“……我求了弥勒好久。”他对未来佛又是一通真诚恳求之后,好容易才说通让他们见上一面。
“他答应我们见上一面。”
麻利地供了好多金子后,玄商君自然心急火燎地就想见自家娘子。没成想却在云窦道场迷了路。
要说他堂堂一介神君,怎么会这么轻易迷路……心情太激动当然是原因之一。
这不是,这里也用不来法术么!
“昙儿,弥勒说……是你自愿留在这里的?”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你……能原谅我吗?”
“……不能。”
被吓得小心肝扑通扑通的夜昙当即决定回敬——也吓一吓夫君。
“施主来找贫尼,不知究竟所为何事?若不说是缘何而来,贫尼怎敢作答?”
“昙儿我……你怎么……”
“施主说错了”,还没等少典有琴将话说完,夜昙便打断了人,“贫尼不是昙儿。这里没有昙儿。要说优昙……莲花什么的,倒是很多。”
“呃……”神君小心翼翼地观察夜昙的脸色。
显然,不像是打算轻易绕过自己的样子。
“那……师太?”少典有琴思忖片刻,只能改了改称呼,“我就是来这找……师太你的。”
“贫尼法号……空了。”夜昙装模作样地合十双手,揖了一礼。她还无中生有,现编了一个法号。
其实她就是从桌边空了的餐盘上得到的灵感。
“这么说施主是来找贫尼……论法的?”
不然嘛,没事找尼姑就很可疑啊!
“正……正是。”为了不被赶出去,神君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欲论何法?”夜昙装腔作势。
“我……我想请教……空了师太,何为……‘情’?”
“阿弥陀佛~”夜昙称诵佛号时当然也没忘记摇头晃脑。
“有道是——世事幻如蕉鹿梦,浮华空比镜花缘。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
“施主为何还要执着于凡俗之情呢?”
“空了师太……既见众生之情,为何,却要摒弃尘缘呢?”
“因为……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师太岂不闻‘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六道轮转,如江帆日夜乘潮,乘潮未有栖泊。”
“一证菩提,若海艘须臾登岸,登岸岂复漂流。”
“贫尼……不敢懈怠。”
夜昙将神君的每句辩词都给堵死了。
若是正经论法,玄商君尚能应付。
可夜昙这字字句句,都让他后背发凉。
“昙儿,你明知道,众生本來是佛。”神君摸不准夜昙的真实想法,便有些伤神。
“若是诚心,灵山就在脚下。为何……”
还要为难他呢?
“施主此言差矣,众生一直在追寻着佛的踪迹,却不能真正成为佛。”
夜昙故作高深地竖起一根手指,冲着自家夫君摇了摇。
“凡业已圆满者,皆为向死。”
大概就是因为自己说了什么圆满,才会迎来那样的急转直下吧?
“成佛乃终生之追求,怎能回头?”
“……这……”
“施主,前世莫追。”
“昙儿……”听到“前世莫追”几字,玄商君多少是有些急了。
莫不是她真的信了这套?!
“你怎么了啊?昙儿你……”他们谁都没有死,怎么就前世了呢?!
“都跟你说了我这里没有……昙儿,只有昙花”,夜昙眼珠一转,顾左右而言他。
她现在无聊得很,基本将弥勒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啃了一遍,还学夫君的习惯,根据美味程度分了类,打了分。
颇有些神农尝百草之意。
“而这昙花嘛,也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什……什么啊?”
“施主该是知晓,优昙钵华并非人们熟知的月下美人。”
“这……可是……”可是大家都是将错就错了呀。
“我……我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这个?”
“所以你的昙儿,究竟是谁呢?”每日听弥勒讲经,夜昙多少也学了点神神叨叨的机锋,在玄商神庙里招摇撞骗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有道是,月满一江水,聚散皆是缘。”夜昙相当不客气地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奉还了。
要知道浊花可是相当记仇小心眼的哦~
“请问施主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是吧?”
“那我走了。”夜昙转眼就看见了自己剩的素斋。
欸?不对啊,这里是她的地盘啊!要走也该是他走呀!
“你走!”她的态度当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等一下。”少典有琴试图抵挡夜昙伸过来的手。
“施主自重。”
迎接他的是大大的闭门羹。
“神君”,站在不远处等候的飞池结束了眼观鼻,鼻观心状态,挪近了玄商君,试图阻拦自家神君继续敲门的动作。
“……飞池……为何拦我?”
“神君,你说公主她……该不会是……也失去记忆了吧?”站在一旁看戏看了这么久,他忍不住多起嘴来。
“你说什么?!”毫无疑问,飞池说出了少典有琴心中的担忧。
“不,不会的……”他忍不住摇头,“她一定是有苦衷的。”
可是……自己并不知道,她来到弥勒处后又发生了什么,毋宁说,从灵山回来后,他就一直待在蓬莱。
昙儿她……是真的忘了自己么?
或者……是她又付了什么代价,才换得……弥勒出手,帮忙保留自己的记忆?
“她……不会的……”
可是,若她真的还记得,怎会甘愿留在此处,说些古井无波的话?
毕竟,依夜昙的性子,怕是连佛祖的金身她也敢去捅个窟窿眼儿,然后再挠着头冲人无辜地嘿嘿笑几声,继而开始贼喊捉贼。
莫非,就如那压于五行山下的孙悟空,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
那厢,伴随“哐——”的一声,夜昙从窗口跳了出去。
——————————
“青莲姐姐~”想了半日,夜昙还是放不下。
毕竟直到天擦黑,人也一直没走啊。
就在她们那寝寮门前等着。
“什么事?”青莲睨她一眼。
之前她就飞速地从膳堂跑回来关上门,还不停地朝自己比着“嘘”,又在房里从东走到西,碾了一下午青石砖。
现在调子又如此谄媚,总归是没好事的。
“你得帮我。”一副笃定语气。
“什么?”青莲似笑非笑。
这是打算老实交代外头的男人是谁了对吧?
“其实是,我跟师父打了个赌。”
夜昙凑到青莲的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一阵。
“这……真的是未来佛的意思?”
“当然。”夜昙相当笃定地点头。
假传圣旨她熟练得很。
“青莲姐姐你不是会易容术么,你就帮帮我吧!”
夜昙也是无意中发现青莲这项技能的。
她们俩个第一次下山去耍时,后半夜回来,夜昙本是想拉着人故技重施,翻个墙走个壁的,不料却被青莲一把拉住。
最后就是青莲将她俩个化妆成佛寮管事的,又用了高明的变声术模仿声音,堂而皇之地回去了。
毕竟这雪窦山没法用法术,无人有这火眼金睛。
“哎呀,我给你钱~”见人不置可否,夜昙又加了点码。
“那……行吧。”来了雪窦山不多久,青莲也被金钱腐蚀了。
“你是什么人?等在此处作甚?”
换了一身男装,易完容的青莲走了出来,旁边挽着的是一脸乖巧的夜昙。
只是,她的话却并不乖巧。
“夫君,你看怎么办嘛,他一直缠着人家,你要帮人家把他赶走!”
“没事,别怕。”青莲淡定拍怕夜昙的手。
“这位公子,你找我夫人究竟何事?”她本就长得高,气质、声音也偏清冷,此时……看起来就像世家里养出来的小白脸。
“你说什么?!”也不顾礼仪什么的了,玄商君惊讶到喊出了声。
这里不是寺庙吗?!
怎么就能平白无故出了个什么夫君!
莫不是……真的是她养的什么小白脸?!
玄商君不禁想起夜昙曾经的豪言壮语。
“这话……该我问吧,你究竟是谁?”少典有琴忍不住皱眉,看向对方的目光里现了些敌意。
这也难免,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可以忍受娘子琵琶别抱的。
“此乃佛门净地,岂容你如此放肆。”
一定是这小白脸趁自家昙儿失去记忆,才趁虚而入!
都怪他不好,来得太晚了。
可他哪能想到,这里能有这般藏污纳垢的事情!
“怎么,你觉得很奇怪么?”青莲扯了扯嘴角。
“佛教是人间的佛教。佛法无相,自不可僵化。世尊教导我们,需随世事变化传法。所以,在信仰和践行一致的情况下,出家人也可以结为夫妇。”何况她俩还都只是在家弟子。
一旁,夜昙也是一脸“不会吧,这你都不知道啊”。
她的一大本事——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气人,尤其是玄商君。
“……不是……”
……可是,怎么会呢?
少典有琴被这惊天变故激得思绪紊乱,忍不住闭上眼睛。
————————
夜深了,青莲在桌前自斟自饮——当然是茶了。
她都有点困了。
终于忍不住“砰”一声丢了茶盏。
“喂喂,他还没有走啊!”
这和说好的也不一样啊!
这么个人杵在外头,烦死了。
“我不帮你了,我要去卸妆,睡觉!”
“哎呀!别呀别呀!”夜昙急了。
她好不容易才和弥勒讨价还价,将修行期限降成三年的呢!前提就是不能和他见面。
而且,她法术都还没学完啊!
现在……他提前来了,那弥勒还不得趁机要价,加到三十年……不,按他的个性,三百年都有可能。
显然,放夫君来见自己,就是他的阴谋哼!
这是等着她破功呢!
明明她都已经熬了几个月了!几个月啊!!!
除了一开始的惊愕,高兴外,对方一直不肯听话离开,夜昙的怨气自然嘭嘭增长。
要是别人的话,她的白眼估计可以翻到天上去了。
可是……
“哎呀,好姐姐。”夜昙扯着青莲袖子,将对青葵撒娇那一套全用上了。
“你就再帮我一下嘛~”她想着,都是青字辈的,说不定那个口味就相似呢~
“最后一次。”青莲面无表情地点点夜昙脑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娘子,你真的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夜昙继续小鸟依人地装蒜。
“哦?真的不认识?”青莲看了一眼少典有琴,觉得他能在门前等一下午一晚上也是不易,好歹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便起了捉弄二人的心思。
“那他为何在这里等了你这么久?”
“哎呀,是他硬要说我是他娘子么!”夜昙只是眼角微微抽动,随即又笑开了。
“那肯定是人家天生丽质难自弃呀夫君~”
她接戏的能力向来不错。
“那什么,你该不会真是……他娘子吧?”青莲面露狐疑之色,“你说自己不记得从前了,说不定这真是你的前夫呢!”
“人家反正一点都不记得了。”夜昙摊手。
两个人甚至有一搭没一搭开始唱起了大戏。
“行了行了……”青莲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后摆摆手。
连她都觉得,这么捉弄人,有些不地道了。
对方看起来,真的有些可怜。
有诗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世上最伤情的,不是曾经沧海,或生死相隔,那至少还有爱。
大抵还是物是人非,对面不识。
“我不管你之前和哪些人有多少感情上的纠葛。”
“跟他还是跟我,你自己选。”
“选完了就解决好,我要睡觉了。”
她又看向少典有琴。
“这位……公子,你听到了么?”
玄商君并不回答,只是一味盯着夜昙,满脸复杂。
“我想和昙儿……我是说空了师太单独聊聊。”
神君已经认定娘子是同自己一般,不小心失忆了。
“好。”青莲点头。
这正合她意。
夫妻俩的事情,自然轮不到她来横叉一杠子。
“请便。”她又向远方扬了扬手,顺便给了夜昙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这意思是别来吵到她睡觉。
“行!我们去那聊。”
夜昙无奈,只能冲自家夫君挥挥手,示意他跟上。
————————
月光从树影的间隙中漏下来,又被反射出去。
雪窦山上种的,都不是一般的树。
灵山里流行种的是菩提树。
这里流行琉璃树,锃亮的光华就如白雪般明澈。
有道是,身如琉璃树,心如明镜台。
不过……
夜昙眨巴眨巴眼睛。
如今,她的眼里只能看见一棵树——
芝兰玉树。
哎呀,夫君还是很好看的嘛~
“昙儿。”
“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昙儿!你怎么听不懂呢!”
怎么就听不懂呢!赶紧回家等着她修行完毕不就成了么!
玄商君的脑子里哪有这根弦。
“你真的是我娘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信我好吗?”
他自是以为她是忘记了。
“你会忘记,被那人骗”,没错,少典有琴已经将对方列入骗子的行列了。
他好容易忍住了说对方坏话的冲动。
毕竟,那小白脸轻描淡写,让昙儿自己选。
看起来虽然没什么问题,但若真能如此轻易地放手,哪里就会比自己更爱她呢?
“不是你的错。都只是因为……我们的缘被斩断了。”
说到此处,神君难免有些落寞起来。
但很快,他又振作起来。
他相信,只要她想起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的,就像之前他经历的那样。
“不然,你和我回家。我们的事,很多人知道,他们都会为我作证的。”
“你家?我才不要去!”夜昙忍不住嘟嘴,“师父不让我下山的!而且万一你把我扣留了怎么办?”说罢,她直接捂住胸口。
玄商君倒是完全没反应过来夜昙是在演戏。
毕竟,某花向来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我可以带他们来,也是一样的。”玄商君急于自证。
“不用了。”夜昙伸出一手示意他赶紧打住。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你雇佣来帮你演戏的。”
“那……要不我给你讲一下我们的故事?”玄商君锲而不舍。
“……”夜昙瞅了瞅人,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
感觉今天不听也是不成了,而且,自己也想要和他多待上一会儿。
夜昙的眼神止不住瞟少典有琴修长的十指。
她真的好想摸一下,牵一下啊!哎……
“那你说吧!”
“好。”神君点点头,便要蹲下来和人细说。
“欸,不必,你坐这吧~”夜昙拿下巴怼怼对面的石墩。
她到底舍不得夫君累着。
毕竟他都在她门口立了好久。
“你怎么能这样!”故事讲到一半,夜昙忍不住叫起来。
“你迎亲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其实她本来没打算批判夫君的,只是这故事呀,第一遍的时候,从来就没什么,怕的是事后再听。
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
“对不起。我不该……”如今,他哪里会不知道,是自己做错了。
“那时,我明知你不愿意嫁我,却没有尊重你的意见……退婚。”其实,他没资格逼她同意这门亲事的。
严格来说,若非他们刚好情投意合,若非错嫁,若非她是这样的性子……
那他也会是将一无辜女子推入不幸的帮凶之一。
可惜,当时的自己意识不到这点。
“那按你这么说,我们其实并不该结为夫妇的呀!”夜昙仍打算以理服人,将夫君快快赶回蓬莱。
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试图忽略夫君显而易见的愧疚表情。
“可那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的!昙儿你听我跟你说……”
“哎,别说了啊”,夜昙赶紧制止。
后头的对她更不利,自己还是抓住前面的绕他吧。
“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不是你编的啊,那咱们这婚事,一开始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你说对吧!”夜昙忍不住摊摊手,耸耸肩。
“再说了,曾经是夫妇,也不代表永远都是夫妇。”
“这……”
“你说的,咱们的过往,我都明白了。听上去,咱们过去的感情还不错。”
“所以昙儿,你打算和我回去了?”少典有琴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
“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也很好。”
“我夫君也好得很,我暂时不打算换人。”
“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
还是……不行吗?
他们……真的要缘尽于此吗?
是良久的沉默。
“那我回去了?”夜昙有点受不了。
她觉得,琉璃树反射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了,甚至夺目得让她有些窒息起来。
“等等!”少典有琴随着夜昙站起身来。
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全是不舍。
“你……现在……幸福吗?”
“……”夜昙的脚步一整个顿住。
她鼻子一酸,差点破功,最后只能胡乱点点头,“嗯啊”了几声,又冲背后人挥了挥手,飞也似的冲进自家佛寮。
然后……
吹熄了灯,扒着窗户纸,借着月光往外头瞧。
她看着少典有琴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最终走到门前长阶,掀袍坐下。
然后,夜昙便只能看到个白色的背影了,笼在月与树的影光之下。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那么孤独的一个神。
一直是这样。
虽然他父母双全,有弟妹,有近侍,众星捧月,啊不对,他就是星哦?
那就是……众神捧星,看着比自己好多了。
但也许,比她还要孤独。
夜昙忍不住将自己身上的金玉袈裟脱下来,递给一旁正准备脱衣上床的青莲。
“干嘛?”递给她袈裟干嘛?
“我要睡了。”
“好姐姐,你帮帮我吧!”为了防止门外人听到,夜昙刻意压低了声音。
“不。”青莲摇头。
她都脱完衣服了,就算是燃灯古佛来了也绝对不能再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青莲光速钻进了被子。
“既然这么担心他,何不说清楚?”
“因为……有时候欺骗,不一定是伤害。”还有可能是一种保护。
长痛真的不如短痛啊!
“这个借我一下~”
夜昙捞起青莲脱下的灰色僧衣,裹在自己身上,又抓了袈裟。
“欸你!”青莲还没来得及阻止,夜昙就啪地打开房门。
门外,玄商君尚在阶前伤神,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眼前一黑。
夜昙将金玉袈裟给人兜头罩上,没等人开口,又跑走了。
“……”留下玄商君一人摩梭着手中袈裟愣神。
“呼——”
那厢,夜昙啪地关上房门,摸着胸口安抚自己的小心脏。
青莲就在一旁看着她舞。
“既然忍不住,那就不要忍。”还不如老实承认呢,费这劲儿干嘛?
“不就三十年,三百年么?他等得起的。”
“哎呀,你不懂!”主要是她不忍心让他等嘛。
“我不懂……我啊,是不懂。”
床上,青莲忍不住嘲笑她,“且不说咱们这雪窦山呐,四季如春,气候和暖。他身上还穿着天光绫呢,护身法宝更是不少。”常年在佛前侍奉,这点眼力见儿她还能没有?
“明明就不会冻着,还给人送衣服,你这不是多余是什么?啧啧……爱情呐……”
“……”夜昙整个人都瘪下去了。
哑口无言啊。
最后只能灰溜溜撩开被子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