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不敢再放肆出言,原先热闹的膳堂变得鸦雀无声。
唐俭朝心不在焉的喝着碗里的米粥,他知道,自己的皇兄如此兴师动众,不过是为了在国师府落得一个好名声。
要说在场谁最想娶得国师的女儿,那一定是他的皇兄。
唐执可不是什么善茬,他很早就开始谋划起了瓦解国师府的计划。
取得国师女儿的芳心就是计划重要的一环。
再冷酷的人都有软肋,国师的女儿,就是国师的软肋。
其实唐俭朝并不赞同他们刚刚说女子的归途只有嫁人的话。
他小的时候,是有家人的。
是一个温柔刚毅的女子,她的眉目里像是藏了一整卷山水油墨。
她很美丽,也很有才情。
她喜欢抱着小唐俭朝在月光下轻哼古老悠长的童谣。
她写的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吟得一手好诗,舞得一手好剑。
但她说,她不是唐俭朝的娘亲。
她只是欠了唐俭朝父亲的恩情,才不得已决定进宫照顾唐俭朝的。
小小的唐俭朝对她的话很懵懂,这并不妨碍他依赖她。
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再美的花朵都会被磋磨。
破败的宫殿在他小时候就已经很破了,她平日里除了偷偷教唐俭朝识几个字外,就是坐在院子里盯着天空发呆。
唐俭朝有一次问她,为什么老是盯着天空发呆?
她笑着说,她在回忆过去。
唐俭朝又问,过去?是什么样的?
她说,是多姿多彩的。
她说,她的过去里有一只鹰跟她是朋友,每当她抬头看的时候,它总会在。
她说,她曾在北陵最大的乐坊赢得过北陵最好的工匠倾尽一生心血打造出来的古琴。
她说,她曾守在瘟疫横行的城镇一月有余,凭一己之见稳住人心,寻得解药。
她说……
她说了好多好多,唐俭朝没有记得全。
但唐俭朝记住了她说这话时熠熠生辉的眼睛。
唐俭朝六岁的时候,她去世了。
临终前,她告诉他,她的名字,叫木今。
临终前,她满眼不舍的说,她爱他。
后来唐俭朝长大了,常常回忆起她,也懂得了她为什么喜欢回忆过去。
拥有过去是一种幸福。
唐俭朝也疑惑,明明宫里人都叫她徐贵人,是京城徐家的庶女徐勉,为什么临终前,她说她叫木今?
很多时候唐俭朝也在想,如果她没有进宫来照顾他,那么她的一生会不会就此了终?
明明她有更好的选择,可以肆意潇洒的在很多地方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足迹。
或许进宫嫁给自己并不喜爱的男人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
而照顾一个与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是她生命中悲剧的延续。
“看他装腔作势的样子,真是恶心的令人发指。”慕容湛嘲讽道。
唐俭朝收回思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慕容湛叹了口气,像是心里装着心事。
“你怎么了?”唐俭朝问。
慕容湛忍辱负重的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太见得了光的事情。”
唐俭朝知道慕容家如今树大招风,惹得当今圣上忌惮不已。
慕容湛为了慕容家只好在外扮作不学无术的纨绔,常常在风月场所掩人耳目,见一些肮脏的勾当。
唐俭朝安慰出声:“没事的,慕容湛,我理解你。”
慕容湛眼里溢出笑意,伸手戳了戳唐俭朝没什么肉感的脸:“我就知道,我们阿朝最善解人意了。”
未时,众学子被人引到了花园里。
花园正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亭子,亭子已经摆好了桌椅书籍、纸墨笔砚。
国师沈祝看样子已经坐在讲堂的最上端好一会儿了。
他的面容冷峻,棱角分明,此时正漫不经心的拿着一本古朴的旧书翻阅着,深蓝色的国师服上面是繁密复杂的花纹,隆重庄严,浑身散发着经岁月沉淀过后的成熟魅力。
“国师大人,真的好生……好生吸引人。”慕容湛感慨,“不愧是能辅佐大祭司的人。”
唐俭朝看他时竟有些挪不开眼。
就光看着他,唐俭朝都觉得自己急躁的心被安抚乖顺了。
沈祝注意到他们前来,放下手中的书,轻轻扬起唇角:“都快入座吧。”
众学子恍若大梦初醒,纷纷慌忙找座位坐下。
前排的位置很快被哄抢一空,慕容湛和唐俭朝被挤到最后。
唐俭朝转头看向慕容湛,慕容湛心事重重的拧紧了眉。
“你在想什么呢?”唐俭朝关心的问。
慕容湛咬了咬牙:“国师大人都这么俊美了,祭司大人的长相该有多妖孽啊。”
“你关心这个干嘛?”唐俭朝疑惑的问。
莫非慕容湛想当大祭司?
而成为大祭司的其中一项条件就是长相俊美?
慕容湛也不丑啊。
难不成慕容湛因此不自信了?
一定是这样!
唐俭朝郑重的对慕容湛说:“慕容湛,相信你自己!”
慕容湛坚定点头:“嗯!”
两人的小动作尽收在沈祝含着笑意的眼底。
两个小家伙真是同他们的父亲们一样有趣。
沈祝敛了敛神情,随手拨弄了两下桌子上的卷轴,开始讲课。
“今日,我们来学习神史。”
“神,始于天地初开之时,于混沌中诞生。”
“历经过诸神混战时代之后,有一神脱颖而出,就是我们现在若供奉的神主。”
“他创造了我们最初生存的家园,创造了我们。”
“神主帮助我们安顿了家园,便要回到他的来处。”
“临行前,百姓自发的建立了神主庙,再三挽留。”
“神主被百姓感动,亲赐自己的雕像于国师府所在的这座山头,亲手建造了国师府,并选出了自己的使者,也就是大祭司。”
“神主走时,也亲自选出了另一人帮他代理国家,也就是皇帝。”
“每一任大祭司和皇帝都要在神主亲赐的雕像前虔诚跪拜,只有得到神主的认可,才能名正言顺了继位。”
“百姓虔诚的信仰神主,神主的力量会化作恩泽庇佑百姓。”
“神主时刻关注着百姓,偶尔会降下神谕让大祭司代他传播善意和希望。大祭司不便出府,便会挑出自己的使者代他为之。”
……
授完课后,学子们将自行上山祭拜神主,面见大祭司。
不少学子不急着上山,一窝蜂的围在国师身边询问自己的疑惑,表达自己的见解。
国师大人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耐心的坐在学子中间听他们谈笑风生,不笑他们稚嫩的发言,还会为他们们纠错,鼓励。
唐俭朝很羡慕,能跟国师大人坐在一起的人。
国师大人没有向太学先生那般的威严,和颜悦色的很平易近人。
“我们快上山!”慕容湛不容置疑的说。
唐俭朝只好恋恋不舍的同慕容湛踏上了上山的路。
上山的人有很多,男女老少、各行各业。
他们大都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的是给神主的贡品。
慕容湛看看他们,又抬头看了看高悬于天的烈阳,喃喃自语道:“今日天气如此好,今年,也该是个好年了。”
唐俭朝这个身体虚弱的文弱青年硬是被步履匆匆的慕容湛拉着上了山。
神主庙外排的长队一眼都望不到头。
唐俭朝抬手抹掉额头的虚汗,气喘吁吁。
“要不我们先去占星台面见祭司大人?”唐俭朝提议。
慕容湛猛的摇头:“那未免太不尊重神主大人了。”
唐俭朝点头,说的也是。
两人硬是排了半个时辰,才踏进了神主庙内。
跪到神主面前的神像面前的时候,唐俭朝还没想好要求些什么。
他已孑然一身,不奢望世间任何。
唐俭朝脑海里突然闪过今日上午朝他伸出援手的善人姑娘。
唐俭朝虔诚祭拜,三叩首。
“愿世间善良之人,都能幸福安康。”
两人从神主庙出来之后时间还尚早。
他们貌似是太学里最先上来的人。
祭拜完神主,两人要去离神主庙不远的占星台。
可慕容湛不知怎么,忽说累了,带着唐俭朝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待到夕阳漫天。
“再不出去,我们今夜回到京城恐怕要到子时了。”
慕容湛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走!”
占星台此时已经没什么人了,酉时之后的所有时间都是留给太学里这帮未来的栋梁之才的。
唐俭朝先去面见的大祭司,慕容湛不知怎么,死活不肯先进来。
唐俭朝被放行进了占星台的书房里,大祭司坐在正中央的书案之上,慵懒的用手支着头闭眼小憩。
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后散漫的睁开眼直起身,端正自己的坐姿。
他的皮肤是长年不见天日的白,如同一个瓷器娃娃,面容精致。
他的睫毛很翘,瞳孔是子夜一般的颜色。
唐俭朝规规矩矩的行礼:“拜见大祭司大人。”
“不必多礼。”慕容天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挥了挥手,“入座吧。”
唐俭朝闻言坐到他的对面。
“你为何而来?”慕容天佑开门见山的问。
唐俭朝犹豫了一瞬,缓声说:“我想向您询问一个人的身世。”
“哦?”慕容天佑来了兴趣,“什么人?”
“我的……母亲,她说,她叫木今。”唐俭朝老实回答。
慕容天佑的眸光深了深,勾出一抹笑:“既然你知是你母亲,何须来问我?”
“她是我的养母,在宫中将我养大,临终前她说她叫木今,于宫里记载的名字并不一样。我想木今是她真正的身份和姓名。”唐俭朝垂下眼帘,“她死时我还很小,被人胡乱丢弃在了乱葬岗。我想向您询问她的身世,想知道从下抚养我长大的人是何许人。也想……也想把她最后的遗物送回她的家乡,安抚逝者亡魂。”
慕容天佑的眸很冷,他当然知道木今,国师府曾经最优秀的杀手。
是沈祝手下的王牌之一。
木今死时,宫里就已经有人向国师府传递了消息。
沈祝接到消息后命人立刻去乱葬岗接回了尸身,送回了青州。
当年木今进宫是决绝的身影浮现在慕容天佑的脑海,她那时是否料到曾经张扬高傲的她,最后的结局会这般狼狈?
“她祖籍在灵州,你可把她的遗物埋在灵州附近云海山山头那棵槐树下。”
木今的尸身也埋在了那里。
唐俭朝惊喜抬头,感激的朝慕容天佑行了一个大礼。
“谢谢大祭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