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林琼苑
初春的梧桐树苍翠挺拔,叶芽之间,阳光与大地相连。
北钲驰静立在琼苑的一棵老梧桐下,微风带下梧桐新生的清新,拂在人脸上,爽朗惬意。
景绍行礼,道:“陛下。”
北钲驰闻声回头,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展,眼神宁静而深邃,像正在等待的雄狮,强大又温柔。
北钲驰微笑道:“你终于来了。”
北钲驰是先帝最喜爱的孩子,先帝早逝,北钲驰年少登基,与大将军景绍少年相识,志趣相投,于鹊都立下统一大志。景绍不负重托,培养出了北钲最强的军队,辅佐北钲驰拿下南邵和东陵,并解决了无数反叛势力。
景绍深受北钲驰信任,虽然名义上是沿袭景家的正二品官职,但实际上正一品的官员也不敢动他。北钲驰曾告诉过景绍,只要景绍愿意,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再不会有需要他俯首的官员。景绍不喜官场争斗,只愿做个闲臣,专心于领兵打仗,如果能不和官员们打交道,那就更好了。
大皇子刚回北钲不久,就去拜访了将军府,景绍看出了大皇子的雄才大略,颇为欣赏。后来大皇子金殿谈兵,景绍越发觉得大皇子是领兵的栋材,正好朝中也有不少支持大皇子掌兵权的声音,于是他顺水推舟,向北钲驰举荐,让大皇子掌了兵权。
北钲驰身为帝王,最是薄情,后宫仅有十几位佳人,且都是政治联姻,没有情感只有利益,朝中百官尊敬他也惧怕他,但北钲驰对景绍却尤为重情重义,连景绍也不禁感叹,北钲驰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北钲驰扶起景绍的手臂,道:“快进屋吧,母后不想下榻,今天就我们两个,尽可随意些。”
景绍道:“稀奇,太后竟连大皇子也没有宣召。”
北钲驰道:“他去苍山了,不必管他。”
景绍道:“又是南邵叛军?虽然劝降郭盛有些难度,但以大皇子的才能,怎么会耗这么久?”
北钲驰道:“他自己的事情还得他自己去解决。”
景绍没听明白,什么事能耗这么久?本想再问,但北钲驰已然没有继续的意思,只好收声。
夜色暗梧桐,酌觞酒壶轻。琼苑宫灯起,灯火暖春风。
灯火在灯壁上勾勒形状,若隐若现,恍如熟悉的战火纷飞......
“北钲驰!”
“你给老子听好了,你是北钲的王!你的命得留着统一天下,而不是丢在这里让敌人践踏!”
“快走!”
景绍身披铁甲,满是血污,胸口一道骇人的刀伤,虽然简单处理过,但仍在往外渗血。
漆黑的夜下,火焰无情地吞噬着这片土地,将士厮杀,血肉横飞。景绍的眼神坚毅而深邃,仿佛能够洞察一切,他紧紧抓住手中的长剑,默默地凝视着前方的战场。
北钲驰捂紧胸部的伤口,护送他撤退的侍卫帮他褪下战袍,换上夜行衣。
一片沉默。
北钲驰抓住景绍的手,道:“你跟我一起撤。”
景绍血气上涌,转身怒道:“你平时果断的那股劲去哪儿了?景家军都是信赖我的兄弟,我身为大将军,不能退,也不该退!”
北钲驰终于忍无可忍,吼道:“你的命也很重要!”
正是危亡的时刻,容不得优柔寡断,北钲王必须撤退,大将军必须留在战场,景家军死战到底,仍有一线生机。
北钲驰气息不稳,不甘心又带有一丝恳求,低声道:“活着回来,好吗?”
景绍哼笑一声:“拼也得拼出一条生路来!”转身走向烈火地狱。
战争的残酷场面犹如一幅血腥的画卷,每一次冲锋陷阵都像是无声的尖叫,每一次火药爆炸都像是心灵的撕裂。将士们在战场上倒下,血肉横飞,生命的脆弱在此刻暴露无遗。
而当战斗结束,战场变得沉寂而冷漠。尸骸遍地,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惨烈。伤者的呻吟与哭泣交织成一首悲壮的乐章,让人痛不欲生。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成为心中永远的痛。
是不是只有统一才能息止战争,带来和平?
“陛下?”
北钲驰回过神,景绍碰了下他的酒杯,举杯道:“在想什么?”
北钲驰回道:“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景绍嘴角上扬,道:“陛下还未到知命,怎么就开始感时伤怀了。”
北钲驰笑道:“等姜衡自立门户,你也要伤怀了。”
景绍面色一沉:“陛下还真喜欢操心我的事。”
北钲驰道:“就你的钝性,姜衡什么时候有孩子了你都不知道。”
景绍确实一根筋,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
景绍年轻时正是四处战乱的时候,那时候的姑娘们都喜欢勇猛俊逸的将士,景绍带领景家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自然成为众多闺阁女子的倾慕对象,常常收到姑娘们的情诗和邀约,为此,景绍还烦恼了好一段时日。
北钲驰正是用人的时候,景绍不善交际,与各个家族都不熟悉,而邀约之中不免有颇有才气的姑娘,或者有能人妙客的人家。景绍想要借此挖掘贤才,又担心让姑娘们误会,误其青春。
后来他醉酒时和北钲驰说过此事,晕乎乎地也没有说招揽贤才的事。酒醒后,景绍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是再没有情诗送来。
他轻松不少,招贤的方式有很多种,还是不要利用少女的心意为好。
景绍一心放在打仗上,从来不提情爱,他已是壮年,没有子嗣,甚至还没有婚配。
其实他还是想过,要不然随便找个人成家,对景家有个交代,但当这个想法蹦出来时,他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在战场上拼杀了这么多年,他应该最明白生命之珍贵与短暂。生命应该敬畏,他怎么能将一条鲜活的生命当做物品对待!实非大丈夫之所为。
并且,他常年打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他的命,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既然不能守家,那就为国尽忠。
既然无情,又何必苦求缘分。
夜色渐浓,蜡炬将尽,北钲驰和景绍酣饮数杯,已是大醉。景绍醉卧在院中的老梧桐下,不省人事。
北钲驰晃晃悠悠地摘下一只蜡烛燃尽的宫灯,将残烛削去,放上一支点燃的新烛,轻轻地走到景绍的面前。眼前人已然沉沉睡去,周围的残灯忽明忽暗,显得北钲驰手中的那只宫灯更加明亮。
酒醉人心,北钲驰脸上红润微醺,额间碎发随风微微飘扬。他蹲下身,迷蒙地看着眼前人。
沉溺的情感被埋藏在黑暗深处,只有夜深人静,入梦之时,才能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看看灯火的光亮。
北钲高傲的雄狮,只有在舔舐伤口时才会低下头颅。
他生来就是草原的王,而王的一生只有征服,他牵系着万千生灵的命运,这是他的责任。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只要各自安好,足矣。
北钲驰强忍着醉意,将身体靠在梧桐树上,直勾勾地盯着景绍。
下一次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呢?
当当
北钲驰终于移开目光,抬头看向台阶之上。
麒麟玉杖。
一袭墨黑的宫廷长袍,嵌在衣边的金丝绣着繁复的图案,彰显着王室的荣耀与尊贵。满头木槿青丝中掺杂着华发,只是简单盘起,不加金玉点缀,倒显得更加优雅。
北钲驰没有起身,只是慢慢道:“母后。”
太后转过身,冷冷道:“过来。”
北钲驰悠悠起身,努力让自己清醒,跟着太后进到内厅。
太后已经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撑起一只手倚着头。
道:“你是北钲王,你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太后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么多年了,既然你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了这条路,那又何必苦苦执着于他?”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北钲驰的长袍已然染上潮湿,他拖着身体向前走,仿佛衣服有千斤重。数年如一日,人为什么会有执念呢?爱而不得的痛苦与煎熬,快要将他拖垮,哪怕是在战场上受重伤,血流不止,他也从未流过一滴泪,而现在,他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嘴唇都在颤抖,却仍强撑着不让泪水落下。
心好痛。
他俯下身,将头轻轻抵在太后的腿上,背影显得落寞又孤独。
母后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就如少年时,他刚登基不久,太后辅政,他一时间接受了太多的政治阴谋和权谋斗争,情绪复杂,于是悄悄地跑到母后的寝宫。可面对母后时,他却突然说不出话来,母后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心思,把他揽到怀里,轻声安慰。
琼苑的宫灯已尽数熄灭,只剩下景绍面前,北钲驰新放的那只,还在明亮。北钲驰已经醒酒,他把母后安置好后,又回到院子,只是,他这次站在了石阶之上,一如他往日的高傲不可侵犯,唯有眼里还有淡淡的温存,给予梧桐下安睡的人。
秘密会消失在坟墓,活着的人还得向前看。
一切都在他做下选择时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