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问道:“为什么?”
石头撇了撇嘴,无奈道:“大将军跟随陛下征战多年,情谊深厚,手下又有景家军这样强大的军队,那些官员都忌惮我们大将军,连带着对公子也忌惮,总觉得我们公子的好是别有所图!”石头重重地哼了一声,“以前倒是有几个聪明的,还经常约公子一起打马球,结果没几天,那几个就说家中有事,不再往来了。”
与姜衡交好,就意味着投靠大将军,陛下对大将军恩赏有加,实则并未重用。九年前大皇子归国,此后陛下一直重用大皇子,还有把兵权交给大皇子的意思,朝中百官更是对大将军敬而远之。大将军既有情义又有权势,陛下是想让他做孤臣。
权衡之术,在所难免。姜衡是大将军的徒弟,这是他必须接受的。
叶倾还是有些失落,道:“石头,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石头道:“哎,这不算什么。公子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先生是公子第一个带回将军府的朋友,就公子那个性子,石头怕先生误会。”
朋友吗。
叶倾笑道:“你家公子待我极好,我是知道的,放心。”
“在聊什么?”
姜衡换了衣服,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
叶倾莞尔道:“在聊你啊。”
姜衡顿住脚步,脸上迅速染上一层薄红,叶倾拍拍他的肩膀,道:“快到晚饭的时辰了,不是说要带我见大将军吗?”
姜衡回过神,下意识想伸手牵住叶倾的衣袖,又在伸出手时悻悻止住,道:“这边。”
叶倾跟在姜衡身后,周围来往的婢女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叶倾礼貌性地点头回应,那些婢女霎时面露红晕,娇羞着低头捂面。
叶倾实在没想到。
他本以为景绍是个脸上有络腮胡,眉目间有点点皱纹,眼神深邃有力的大将军,但现在堂上坐着的,却是个飒爽的壮年,眼神犹如狼瞳,炯炯有神,闪耀着果决和坚毅的光芒,面部线条刚毅而有力,犹如山川般巍峨壮丽。虽然眼下有些疲色,但看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岁。
叶倾行礼道:“大将军。”
景绍从叶倾进膳厅时就一直看着他,眼神饶有趣味地瞥向一旁的姜衡,道:“将军府没什么规矩,尽可放松些。”
三人客客气气地对聊几句,景绍便招呼下人上菜。
陛下赏赐的厨子果然不同凡响。
早听说大将军早年立下战功,陛下问他想要什么赏赐,大将军当即就说要御膳房的厨子。御厨是王室专用,大将军少年意气,口无遮拦,陛下竟没有怪罪,反而龙颜大悦,将御膳房的几位掌勺赐给了大将军,后来更是隔几年就又赏一次。
鹊都上下,除了在王宫中的几位,就属大将军府的厨子厨艺最精湛了。
该说不说,这东湖醋鱼酸甜可口,恰到好处。
叶倾从进门就察觉到了,大将军和周围的婢女都在暗戳戳地看他。
怎么了?我是什么观赏性动物吗?
姜衡向景绍眼神示意,景绍挥手,下人们纷纷退下。姜衡放下筷子,道:“明日是花灯节,师父和我们一起吗?”
叶倾嘴里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什么花灯节?怎么就我们了?
景绍已经吃饱,拿起帕子擦嘴,道:“陛下非要我明天去琼苑赏灯,你们还是自己去吧。”说完便起身离开了膳厅。
琼苑是王宫梧桐林的一处别苑,是太后居住的地方。太后喜静,陛下下令除了太后宣召,后宫妃嫔不必例行问安。琼苑最热闹的时候,也不过是陛下和太后宣召的几位皇子。
大将军果真受陛下信任,这可是朝廷独一份的恩宠哪。
虽然明日才是花灯节,但今晚上就可以看见花灯节的雏形了。
大街上也是热闹得很。
宝马雕车香满路,玉壶光转,鱼跃龙舞。
叶倾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观赏花灯了,童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就像泪水将要落下时,眼睛中的流光溢彩。
叶倾不知道到达宜淮之后又该做什么,或许人和家乡天生就有一条无形的丝带,走远了,就想回家,走近了,又想远离。
眼前灯火闪烁,唯余沉默。
后日,叶倾就要启程前往宜淮。姜衡想跟叶倾一起去,但他是什么立场呢?他没有立场去宜淮。叶倾会不会觉得自己很烦人?姜衡近日脑子里一团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所以更加烦躁。
叶倾,叶倾......
叶倾转头看向身旁的姜衡,姜衡五官俊朗,在灯火的映照下,添上一抹柔和。
叶倾道:“好多年前,有一个人说我心思细,不如跟他去苍山之外做生意,相互扶持,假以时日必定能干成一番事业。我帮了他,生意做的红火。可是他偷偷地贿赂官员,企图逃过商税,不想那官员是瓮中捉撇。他卷钱逃走了,把烂摊子丢给了我。幸好宫官没有让我替他入狱,我想办法把商税补齐后就离开了。”
“后来我回到了风眠镇,镇上刚好新来了一个医师,他总是缠着我,让我领他上山熟悉山路,我答应了。他倒是待我很好,常做些南邵的新鲜菜式给我吃,还帮老许调理身子。后来他说,他想要苍山顶的一株药草,但不知道怎么上去,于是我带他去了。”
“苍山顶有一个山洞,但那是诡蛇的巢穴,诡蛇通身乌黑,只有钢针一般粗,行动迅捷诡异,是毒中之毒。我告诉他,诡蛇不喜有人侵犯它们的巢穴,且没有解药解毒,不要进洞,但他执意要拉我进去,我不肯,他便把我敲晕了带进去。”
姜衡神色一滞,紧张道:“之后呢?”
叶倾噗嗤道:“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有十几条诡蛇缠绕在我的身上了,幸运的是,它们并没有咬我。我背上全是冷汗,双腿也松软无力,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凭直觉向前缓慢爬行,爬着爬着,我跌入了另一个洞里。洞里长满了草,我用手摸,没摸出来是什么草,不知道是否有毒。在洞里不知道时辰,我饿急了,管它有没有毒,囫囵抓起草就吃。”
“周围没有一点光亮,只有诡蛇吐信子的嘶嘶声。我不敢发出声音,害怕引起诡蛇的注意,只能压着声音吃草,那草很甜,甜的让我想流泪。我尝试摸索着寻找出口,有时候一摸就是一条蛇,那蛇被碰到后就迅速缠上手臂,往我怀里钻。”
“慢慢的,我习惯了漆黑的环境,甚至能看见诡蛇的动作,知道了诡蛇对我没有敌意。我还跟蛇聊天,问它们各种无聊的事,比如他们为什么盘踞在苍山顶,为什么不攻击我诸如此类。”
“诡蛇其实很通人性,它们很快就听得懂我说的话,还会嘶嘶地回应我,它们领着我到了一条小径,我摸索着爬进去,竟然看到了久违的光亮!”
“那条小径通往梨花林。”
“劫后逢生,我兴奋至极,跪在地上哭作一团。”
“我什么都不顾了,直接冲下山,回到风眠镇,才知道我消失了整整半个月,老许也因为没了我的照顾,半夜从床上跌下来,撞到脑袋,死了。”
姜衡把手搭在叶倾肩上,聊作安慰,道:“那个人呢?”
“那个人死了。”叶倾淡淡道:“自那之后,我偶尔会去苍山顶跟诡蛇聊聊天。四年前,我在洞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身上还有几份文书,有人重金求药。那时候我才知道,诡蛇盘踞之处,必有回灵草,回灵草是救命的奇药,极为难得,很少有人知道苍山顶有一个诡蛇巢穴,连我也是在山上闲逛时无意发现的,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很明显,他离开苍山后也没有告诉别人,否则,以如此高的酬金,来的可不会只有他一个。”
“我在洞穴深处还发现了几头山羊聚在一起吃草。山羊吸引诡蛇聚在一处,他就可以潜入洞里摘草,可他没想到,诡蛇只对人感兴趣。他顺利摘到了草准备离开山洞,但发觉活物不是人的诡蛇掉头聚向他,他惊恐至极,拿着身上的药草包胡乱地砸,脚步杂乱,不慎踩中了一条蛇,那蛇受到刺激,反口咬中了他的小腿。”
“他应该是把上次摘的回灵草卖了钱,于是第二次来的时候才有钱买了几头山羊,没有再用活人作饵。”
姜衡开口道:“利益面前,人心难测。”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违背律法和道德,终将为其付出代价。不论是逃亡,还是死亡,都是沉重的。
花灯节前夕不设宵禁,街上仍有很多人在加紧完善节日铺面,来来往往,为了期盼的明日而不辞辛劳。
叶倾道:“哈,说来我还蛮幸运的。重金难求的回灵草,我连着吃了半个月。”
姜衡突然道:“我不会。”
叶倾道:“什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在黑夜中绽放出温暖的光芒。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起来,只有灯光的照耀,如同星星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姜衡声音如同醇酒一般,低沉而富有磁性,还带着点少年的稚嫩,仿佛能引人沉醉。
“若你坚守本心,我便愿你所愿,追你所期,绝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