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槐安不知从哪找来一面脸盆大小的镜子,站在洗手台前喊奚流过来。
“怎么了?”奚流被塞了一面镜子,看他手里拿着理发用的剪刀,以为他是想修一修刘海,可洗手台上面就是梳妆镜,要他举着镜子干嘛。
“帮我照一下后面。对,再侧一点,还有点挡着。”枕槐安指挥着奚流,通过两面镜子成功看到自己后脑勺,比好了长度,一剪子下去,头发没断,手里的剪刀差点吓飞出去,“你犯什么病?!手给我看看!”
奚流从他要自己举着镜子就觉得不对劲,看他手捋着头发,最后停在锁骨上方举起剪刀,来不及想,直接用两根手指卡住张开的刀刃。
枕槐安这一下剪得毫不犹豫,奚流手指上有点渗血,却没空管它疼不疼,平剪牙剪一块抢过来藏在身后,才想起来自己右手还抓着镜子,也一块背过去了。
“手!”枕槐安被他这拒不配合的姿态整得冒了点火,上手去拽他胳膊没拽动,想绕到人背后又被侧身挡住,刚要张口骂人,倒是先被质问了。
奚流:“你突然剪头发干什么!”
枕槐安搞不懂他在闹什么,又没往他脑袋上剪。工具已经被没收了,只能后退两步摊开双手:“我不剪了行吧!手给我看看!”
奚流依旧保持面朝着枕槐安,摸索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洗手台上,出了卫生间关上门,才伸出爪子,嘴一撇倒是先控诉上了:“下手真狠。”
枕槐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伤口不严重,放着不管就行,担心没了,光剩下火气,一巴掌拍开那欠揍的爪子,双臂环抱靠在吧台上,冷着脸盯着对面缩着脖子的鹌鹑不说话。
倒霉死鸟知道自己这是真给人惹生气了,平时那股子没脸没皮的劲儿也不好拿出来,爪子伸出一根试图勾勾对方袖子,刚靠近就被拍下去,搞小动作也不行,只能老老实实原地罚站认错:“对不起,刚才太突然了,我一着急就直接上手……”
“哦。”枕槐安出声打断他,声音不大,语气也没什么起伏,“行,那下回我开车你也一着急就拽我方向盘,挑个什么高速公路之类的地儿,咱俩一块撞死,还能拉几个陌生人给你垫背。”
“我错了!”奚流再次试图靠近枕槐安,“我真的错了,绝对没有下次了。”
“别碰我!”枕槐安甩开捏着自己袖子的手指,大步走进卧室,气昏了头忘了外面那倒霉玩意长着腿会走路,连门都没关,还没坐下就瞥见奚流跟个影子似的追着他飘进来。他连个眼神也没给,转身径直走出去,迈上飘窗,一把拉过窗帘,将空间隔开。
奚流挨着窗帘坐在地上,平时说不完的甜言蜜语这时候全凝固成了一块一块的,卡在喉咙里一句也出不来,两人就这么隔着一道帘子,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背靠在玻璃上,一片冰凉立马透过薄薄的衬衫,跟着血液扩散开,冻得整个人一激灵,也冻灭了满腔的怒火,头脑随着降温逐渐清醒,反应过味儿来了。
良久,躲起来的倒是先开了口:“我就是觉得长头发太麻烦了。”
他语速放的很慢,声音也轻飘飘的:“不好洗也不好干,每天还要花时间梳头、扎辫子。就这样,没有想别的乱七八糟的。”
“以前留长发是因为文风,现在……”他顿了顿,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说辞,
“现在剪了也没什么。”
“那我要是说我也喜欢你留长发呢?”奚流突然出声。
“你是真的喜欢,还是想给我留一个后悔的机会?”枕槐安问。窗帘晃了晃,终究还是隔在中间。
“你觉得你要不再按照你们曾经预想的未来去活,所以可以把长发剪掉。”奚流语速加快,半跪起身掀开了那条割裂空间的布,“可是如果这样的话,你以后岂不是一留长发就要想起他?”
轻飘飘的隔阂被打破,枕槐安撞见往日溪水般的眼眸中的焦急,竟笑出了声:“你总说我变扭,说我太在意那些有的没的,明明你比我更在意。”
奚流看向他的眼睛,目光就那么直直撞过去,带着言语一起:“我是在意你。”
“我知道。”枕槐安说,他从飘窗上下来,和奚流一起坐在地上,“你怕我是一时冲动,怕我后悔,怕我还陷在过去,怕这个怕那个,担心的太多,自己都糊涂了。”
“我没糊涂,”奚流辩解道,“我就是一着急才直接用手去挡。”
“我不是说这个。”枕槐安这次没打断他,等他说完才慢悠悠地开口,“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剪头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想说……”奚流突然急了,坐直身子,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给枕槐安逗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枕槐安扬起手,安抚小狗似的在他发顶拍了拍顺顺毛,“我是想说,你不用这么紧绷着,我没事的,真的。”
过去不可改变,人类也得不到时间的眷顾,同芸芸众生一道,只能被推着向前。可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短到不足以等到遗忘的那天,短到许多人一生也不一定能体会到什么叫刻骨铭心,自然也等不到习惯的那天。
逝去的过往像一把把小刀,刻在骨头上,铁锈同骨屑一齐融进血肉,留下斑驳的痕迹,短短几十年,大概只够磨去它小小的一角。它就在那里,勾得心上的人忍不住偷偷去看、去摸,再被尖利的边缘刺伤。若是想要抹去它,便要承受蚀骨的痛,打磨平整,看似完好,只有自己知道,那里是一片光滑的疤。可惜,他早被剥了个干净,那人见过他骨头上的疤,断然不可能放任他将刻痕连同半颗心一起剜去。
事到如今,骨上的刻痕也好,被刺伤的血肉也好,都只能靠对方心尖上那点纯净的爱意一点一点地填补。即使耗尽心血也不一定能让缺口浅上几分,爱意仍如同火光前的飞蛾,不断涌现,再化作星火,直到他们分开,被时间分开也好,被生死分开也好。
爱意不能让伤痕消失,至少可以将伤痕掩盖,只要不去掀开,就是一片岁月静好。
奚流俯下身,脸埋在枕槐安怀里,闷声问:“那你还要剪吗?头发。”
“本来是想剪掉的,不过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枕槐安的手指掠过怀中人耳尖,缓缓捋着发丝,“你喜欢我什么样子?长发还是短发?”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室内有暖气,穿的轻薄,枕槐安刚刚在飘窗上沾了点凉气,此时温热的鼻息透过布料洒在皮肤上,暖洋洋的一小片,被蹭了蹭,怀里的声音更闷了,“但是我还没给你编过辫子。”
“那就留着,”枕槐安说,“留到你玩腻了为止。”
“才不是玩。”奚流嘟囔着,很久没有再出声,久到好似这件事就此翻篇,才又出声询问,“你呢?你喜欢我什么样?你想……在我身上留下什么?”
“应该是你想在我身上留下什么吧。”枕槐安轻笑着纠正,话语里带上了些宠溺,“好啊,是想拿我当签名板还是别的什么,我都答应你。”
“不是。”
奚流从他怀里起来,两人视线相撞,枕槐安没从那双眼里看出什么,但也能感觉到对方此刻并不是在向他撒娇,考虑过,才来寻求他的答案的。
奚流说:“我想让你在我身上留下什么,那种我可以留一辈子,只要看到、碰到,就会想起你的东西。”
“好啊。”枕槐安应得干脆,趁着面前人愣着,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但是我也要。”
他说:“我也要你在我身上留下什么。”
槐花安然绽放在肩头,溪水静静流淌过腰侧,亲口要来的痕迹,也许在未来会变成无关紧要的碍事的斑,会变成刻在骨血上的抹不去的疤,至少此刻,它是爱意的具现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