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旧地
如瑶想起十五年前自己来到杏花坞的情景,恍若隔世。
那时的自己,天真烂漫,尚未婚配,和如菲,随着柳青娘来杏花坞玩,后面景胜,景泰来跟大家汇合。到处参观,到处都感到好奇,还做了衣服,景胜还得了云汉宝剑,西风楼里吃喝玩乐不亦乐乎。还帮一个萌萌的小奶娃戒了奶。还随如菲去西楼看望过她的生母青峰夫人。
还记得,那是如菲和生母青峰夫人第一次见面。她带着自己出生时青峰夫人相赠的玉佩,前去拜访。青峰夫人见到玉佩,泪水涟涟,将她抱入怀中。然,如菲却有些不知所措。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略显苍老的妇人,与自己想象中的母亲想去甚远。自己想象中的母亲原是如瑶的母亲那样云鬓漆黑,容颜温婉,而不是这般憔悴苍老。
青峰夫人道:“菲儿,我的好菲儿,你可曾怪过我?非是母亲我心狠,实在是世俗间人言可畏。我母家当年乃江南书香名门望族,避难到杏花坞,父亲家教甚严,容不下这等未婚先孕之事。你父沈定,应国征召,未能与我完婚即赴沙场,不幸战死。他是保家卫国之英雄。我至今不悔。这些年,你姨父姨母常有书信告知我你的境况。知你过得好,我心甚安。”
青峰夫人又看看如瑶道:“你们姐妹情深,多谢你一直以来对如菲照顾有加,姨母在这里谢过了。”
如瑶调皮一笑:“姨母不用客气。我还要谢谢如菲姐姐对我照顾呢!如果不是她,我将多么寂寞无聊?!如果不是有她,我生气的时候,失落的时候,郁闷的时候,就该没有人安慰我,开导我了。父亲母亲打我的时候,也没有人替我开脱,替我遮挡,替我挨打了。”说完,如瑶有些不好意思,自觉有些失言了,怕青峰夫人心疼如菲。
如菲看看如瑶,道:“母亲放心,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只是母亲的生身大恩,女儿无以为报。理应在母亲身边尽孝。是我惭愧。”过了半晌,如菲道:“芸香师太自称郭嫽姬,要我转达,她向您问好,她说在慈净庵等您。”
如瑶意外至极地瞪大了眼睛,郭嫽姬不是前皇后吗?
青峰夫人脸色大变,凝重道:“故人之约,甚好。”
待三日后,第二次再登门拜访时,青峰夫人竟不知去向了。如菲大惊,方知当日自己转达的芸香师太之言可能给母亲生活带来了巨变。她失魂落魄又无可奈何。如瑶安慰她良久。
这是十五年前,如瑶不愿去多想到的事情。与那个小贼邵风瑟及小贼身后发生的一切一样。无论怎样哀伤的往事,也终将随时间过去,然,心底的痛,遗憾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泪湿沾襟。
欢乐也罢,悲伤也罢,过去种种,都恍若隔世了。
如今,她莫非也将从此孤身一人?偌大世界,竟落得无处容身。
身上的伤,最多十天半月,哪怕伤筋动骨,也就百十来天,都能痊愈。而心里的伤,却没有那么容易痊愈。如瑶觉得自己如今的心,像被人扎了几个窟窿一样疼。
数日后,武修从外面回来,心事重重。如瑶虽然内心伤痛,还担心着意旻,但仍然以己度人,不明就里地找到机会就安慰他,劝解他,同时还给他做些可口的吃食。这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也只不过比自己的儿子意旻大不了几岁。
如瑶是个活泼性子,她身上一直有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反差萌,自她生了意旻后,她就立志不做一个过于威严的家长,想跟儿子意旻像朋友一样相处。所以意旻会把很多心事告诉她。一直以来喜欢哪个小女孩,今天又交了一个朋友,等等,非常私密的事情都会向她倾吐。
虽说她不知道武修所为何事心事重重。也许是他失恋了?也许是他的朋友背叛了他?也许是他遇到了糟糕的事情?但也能猜个**不离十。总之,杏花坞这些年,着实过得不易。
她只能这样安慰他:“武修,我最近看了一本非常好的书,上面有几句话很有道理,你听听看,是否也觉得有道理。人性本善,人性也本恶。所谓理性,乃人性之奴!所谓成长,乃是要与人性相左;学习人性最好之法,乃是经历各种失望;若你常在意他人看法,那么无异于扼杀自己好运。”意旻就常常因为在意别人的话而动不动就不开心,她也曾开导过他,凡事只要理性看待,就都能理解他人同时自己得到释怀了。
武修愣怔地看看她,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熟悉好闻的味道,看她装束发髻,还未成家未婚配,虽然面容姣好,皮肤光洁细腻,但似乎又看着并不年轻。应是与柳青娘差不多的年纪吧?不禁对她又产生出几分兴趣。她每日都会给自己讲上一些富有哲理的话,甚是有趣。比如,今天她又讲道:“人生来本就一无所有,因此何惧从头再来。水到绝境是瀑布,人到绝境是重生。山腰处总是很挤,努力才可去山顶看看。真正的强者,夜深人静时把心掏出,修补一番,睡一觉又是信心百倍。活着就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睡前原谅一切,醒来便是重生。”
其实这些话都是如瑶为开导意旻而准备的。说多了,倒也给自己洗了脑,自己也变得内心坚强,自我调节能力很强。
武修默默听着,吃着她为他准备的吃食。有桂花糕、正那糕、雪饺、小笼包、生煎馒头、蒸肉馒头、馄饨、芝麻汤圆、阳春面、麦粒饺、麻球,日日不同,都是味道极好的江南小吃,与这杏花坞的江南小吃类似而又有所不同。口味颇为独特。每次,武修都问她这些吃食的名字。她都一一认真作答,在她看来,武修问,跟意旻问的目的是一样的。意旻但凡吃到好吃的,就会问她名字,好记住了,下次再对她要求。武修问,确实也是这种目的,所不同的是,他想的是到哪里可以去照着名字去买。也许过段时间,她就走了。
过了几日,武修又出了门,这次回来似乎症结已解,看他状态比较轻松。
这日,武修问她:“你还有什么吃食种类没有给我做过?”如瑶道:“金玉方糕,其实是我最想做给你吃的,只可惜,这里没有模具。”武修道:“我吃了你这么多日的点心,还没有带你去逛过杏花坞,今日作为回报,我带你去吃吃这里的名菜。如何?”
如瑶道:“也好。”出去散散心,同样活着,郁闷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虽然她不由得担心意旻,但他是他父皇,应该不会对他如何吧?她还用“儿孙自有儿孙福”来宽慰自己。
武修带她到成雁楼,如瑶一看,这不是原来的西风楼么?她不由得问道:“这个楼是否曾经改过名字?”武修惊讶道:“你怎会知?听我乳母告诉我,当年我父亲带着一女子到坞里,后带她来这里吃饭,那餐饭之后就把这个楼名字改成了成雁楼。坞里人人都议论过此事。莫非你前些日来过了?”
如瑶赶紧含混道:“不曾,那可能是有所耳闻吧。”
武修道:“以前这里叫西风楼,你知道为何叫西风楼吗?”然后狡黠一乐。
如瑶不解:“愿闻其详。”
武修道:“笨,连这个都不知道啊,西风,就是喝西北风的简称啊,其寓意,要么就是来这里喝西北风的意思;要么就是请客在这里大吃大喝后,回家就要勒紧裤腰带喝西北风一段日子了。”
如瑶忍不住乐了,武修拉她袖子道:“走吧,我们进去看看能吃点什么西北风。”如瑶又被他逗乐了。本来觉得这个小伙子像景胜,前些日子沉默寡言的。如今又觉得不像,让她想到了一个人,以前的景泰。
两人进去后,武修点了几样西北风:宋嫂鱼羹、莼菜汤、八宝豆腐、油焖笋、桂花糖藕。如瑶表示不满道:“公子所点这些,过于清淡,吃完我就要反酸水了。既是要请我吃,那应由我作主。加这些:虾爆鳝、炸稣鱼、椒盐蹄髈。如何?”武修乐了,英俊的脸更加好看,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竟然给人一种女人似的那种明眸皓齿的感觉。
如瑶想:“不知意旻现在在哪里吃饭。”想到这里,如瑶不由得想喝点酒,对武修道:“好菜怎能没有好酒配呢?”
武修摇摇头,又乐了,这个女人,又要吃油腻的,还要喝酒,和她端庄淑女的外表反差极大。
武修喊道:“店家,要一坛沉鱼落雁。”
如瑶道:“有没有清风醴泉?我要喝清风醴泉。什么是沉鱼落雁?”
武修道:“沉鱼落雁浓醇,清风醴泉清醇甘冽,我以为你这么重口味的,应该喜欢沉鱼落雁的。而且,沉鱼落雁是杏花坞自酿的,最近几年的新品,在这里甚是流行。出了杏花坞喝不到这酒。清风醴泉是多年前盛行的老酒了。要不然,就各上一坛吧。对比一下两种酒的味道如何。”
边喝酒,武修就给如瑶介绍新菜宋嫂鱼羹的典故:
“故事发生在南宋时期,北宋积贫积弱,金军大举入犯,宋当朝统治者一味求和的做法,最终给北宋江山带来了覆亡。靖康之变后,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幸免于难,于南京应天府称帝,国号仍为宋,史称南宋。
在北宋都城汴京,有一位以擅长制作鱼羹而闻名的民间女厨,因为嫁给了宋家排行第五的儿子,大家也都多称呼她为宋五嫂。因为宋迁都,百姓不想被金人统治,于是能迁走的都跟着南宋朝廷一起南迁。
宋嫂一家也在艰难中迁移到了杭州。在这个新地方,大家还是各自经营自己的老本行。不过时过境迁,此地举目再也不是故国。
一天,宋高宗乘船游西湖,船行至苏堤周边的时候,身边的随侍忽然听见堤边有人以熟悉的汴京口音叫卖鱼羹。不免勾起大家对亡国的思念。大家心中油然升起他乡遇故知的情怀,于是去尝了一下宋嫂拿手的鱼羹。
熟悉的口音,看着跟着自己迁都的百姓,前尘旧事都涌上心头,宋高宗不禁感慨,宋嫂鱼羹除了美味之外,添了一份家乡情,给了她赏赐。
一时间,这事一下便在杭州城里传开,从此,这‘宋嫂鱼羹’就此扬名全杭州城。流传至今,已经是杭州菜的代表之一。”
讲完典故,他不忘补充一句:“这是这里最近引进的新菜。以前没有,所以杏花坞里不少人都来这里尝新鲜。你觉得这菜如何?”
如瑶喃喃道:“甚好。只是前程旧事,喜忧参半,总让人难忘,人皆有念旧之情,但人若总是沉溺于前程旧事,又该如何往前走呢?该忘却的就要忘却吧。”
武修本来是想灌她半醉,问她来由的,现在听她这样讲,不由得张了张嘴,想打听的话又咽了回去。心想:“现在不是问她的时机,估计问她也难问到真话。还不如等她自愿告知。”
最后如瑶喝了不少沉鱼落雁,她突然觉得,不再愿意闻到清风醴泉的味道,怕想起清风醴泉的那些往事。
她红彤彤的脸,颜色更加好看,道:“武修,武修,你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只是时间太久,记不起来了。真奇怪。”没等武修回答,指着他的脸,又道:“你好帅啊。”。边说,边愣愣盯着武修看,迷迷瞪瞪地,有几丝发丝凌乱了,指若削葱尖,指着武修,用手指描摹着他脸颊的轮廓。如瑶也常常这样夸意旻,然后盯着他睡着的样子,用眼睛或者用手指描他脸蛋的轮廓。此时的如瑶,也有几分好奇,几分思维混乱,武修既像意旻,又像景胜,又像景泰能说会道。真是酒后吐真言。如瑶短短两句话,就把平时不敢说的话,平时的疑惑对这个帅男人的好感,都说了出来。
武修被描得突然有几分害羞,这个女人,来历不明,还如此放肆。真真恃靓行凶。不过这种洒脱的性格倒有几分跟自己相似。武修道:“不能再喝了,喝醉了,我们怎么回去?”如瑶道:“我不会醉,不会醉。我能喝一坛清风醴泉,从来没有醉过。只是,你是小孩子,不能多喝酒。”
武修恼道:“她把我当小孩子?我倒要让她看看究竟是不是小孩子。”转念又想,我怎么向她证明自己不是小孩子呢?想想觉得无法证明。算了,先不跟她一般见识。只告诉她:“喂,严如玉,你清醒点,这是沉鱼落雁,不是清风醴泉。”
如瑶看看手中的酒,悠悠地唱道:“裁剪冰绡,轻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如瑶唱罢问武修:“此曲是我新谱,词是宋徽宗所写,《北行见杏花》,可好听?”武修暗暗叫绝。喝醉酒耍酒疯的人各异,而这个“严如玉”居然是唱曲。她唱曲的样子,好可爱啊,声音如此动听,曲调如此贴切流转。武修听着看着,觉得这世间竟然有这般的可人儿。这一刹那,他成了她的歌迷,粉丝,小迷弟。
这一晚,因了沉鱼落雁,是武修背如瑶回去的。如瑶的女性气息,笼罩着他,那种熟悉的好闻的气息,仿佛来自悠远的岁月之初,自己刚有记忆以来时。人类对有些味道的记忆,据说可以久远到一生。这味道,正在为武修悄悄打开一个新的世界。
路比较长,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而武修则觉得路程很短就到了。他有些留恋这气息这味道,这是他多年以来,仿佛一直都在寻找而未找到的,记忆中,这气息还跟甜甜的味道联系在一起。他困惑不解,竟然有点舍不得放下散发这味道的主人,于是又在一棵杏花树下贪恋地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突然觉得夜深露重,怕“严如玉”着凉了才送她进去,给她盖上了薄被,自己轻轻退出了房门。
他拿着剩下的清风醴泉,在香庐房顶屋脊上又坐了半晌,这才回去就寝,却有些辗转反侧。照理说,自己喝了些酒,要按以往,早就睡着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