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想起在赵家地牢收到的那封信,是以师傅的口吻写的,字迹也是师傅的字迹,但是六年前,他明明亲眼看着师傅下葬。
那这封信是谁写的,十四又为什么偏偏会在沧州城外出现,又为什么会知道师傅的话?!
“你到底……”
“鬼啊!”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呼,赵谓之一蹦三尺高,躲在了南星和十四后面,手指颤抖,“她她她是谁?”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女孩儿,她手里攥着半个馒头,脸色苍白,眼睛却特别大,忽闪忽闪的,在瘦黄的脸颊上十分瘆人。
“是人。”
十四蹲下身与小姑娘平视,因为外貌优势,笑起来有几分温柔,还没开口就博得了小女孩儿的好感,睁着单纯的大眼睛说什么也要把馒头送给他。
“我不饿,你爹娘呢,穿这么少冷不冷?”
小女孩儿兴奋地摇头,抓住十四的手指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他们几个跟着女孩儿来到了这间客栈的后院,刚进去,就看到了两个和小女孩儿一样面黄肌瘦的男孩儿,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都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看到南星带毛领的大氅,又拉了拉自己单薄破旧的衣服,眼里满满的羡慕。
衣着破旧的妇人将孩子拉到自己身边,“你们是谁?”
四双圆圆的眼睛有好奇有恐惧,看得人心里发酸。
赵谓之跳出来,“你们别怕,我们是江湖中人,此番是要去兰城找人,但好像走错地方了,你们是开客栈的吗,这边生意不错吧?”
城门口的米店都被大雪压断了房梁,结了三层厚的蛛网,可见这里的人烟有多稀少,赵谓之不知怎么长的眼,能问出生意不错这样的话。
妇人叹了口气,“进屋喝杯热茶吧。”
从妇人那里他们得知,原来十四猜的不错,这里真的是“以前的兰城”。
兰城不同于雪落城,从前的兰城是贸易之度,外商云集,经济繁荣,是四大城里最热闹繁华的,兰城没有城主,只有一些大商人居于此处,朝廷里的人在城中有监察区,但权利不大,都形同虚设。
但后来随着宦官的权利越来越大,监察处也成了狼子野心的权利场,地方官越来越猖狂,增加赋税苛待百姓,甚至和地方土匪勾结,打劫当地的富有商人的钱财。
近年又在城里的主干道上拦了一堵墙,将不听话的百姓全都赶去了墙那侧,不给粮水,不给土地,生死由命。
赵谓之挠挠头,“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开?”
“走了又能去哪儿呢,很多人都是无处可去,走了走了,又回来了。我啊,走不了,我爹娘,我孩儿的爹都葬在这座城里,这儿是我们的根,我死了也要埋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妇人将手边的孩子搂过来,轻轻摸着,她的笑淡淡的,很平静,是那种经历了很多苦难的折磨,早就认命了的平静。
几个人围着桌子,相对无言。
十四先站了起来,“我去墙那边看看。”
“一起。”赵谓之和南星同时站了起来。
赵谓之的反应不奇怪,倒是南星,从刚才到现在目光一直在十四身上。
“墙那边是监察区,到处是官家的人,你们还是先留在这里。”
赵谓之的眉眼立即耷拉下来,过了一秒,他“噌”地抬起头,“你、你竟然知道我们的身份?!”
十四笑了,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赵谓之也意识到,他们一个被赵谓之赵谓之地叫,另一个被朝廷的人拿着画像到处追,人家得是多瞎的眼才看不出呢?
“我要去。”南星站在那里,和十四无声地对峙着,“我有话问你。”
十四“唔”了一声,没有立即答应,只说:“晚上?”
南星:“……”
十四:“你也看到了,现在有些事。”
“我和你一起去。”
十四终究没拗过,带他一起了。
出门时南星戴了斗笠,大氅却不翼而飞。
十四看见他单薄的穿着,微微挑眉,“衣服呢?”
“热。”
热?
周围的雪块还未来得及融化就被冻成了冰疙瘩,不知道热在哪儿了。
十四的余光瞥见客栈门口那个稍矮一点的小男孩儿时,倏地笑了。
某人心软把自己的大氅给了别的小朋友,但嘴硬不愿意承认。
墙的另一面虽然繁华热闹,但大街上全是南星的通缉令,几乎是五步一个。
但城里巡逻的官兵不多,听路人说,是找到了失踪皇子的行踪,出去抓人了。
“失踪的皇子”拢了下衣服,在满是自己通缉令的大街上偏头打了个喷嚏。
再抬头时,一个温暖大氅就已经围在了自己身上。
十四微凉的手背隔着斗笠的纱布轻轻滑过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地将大氅系好。
他后退一步,“我又不是琉璃瓶子,至于吗?”
那人轻笑,“嗯,你是陶瓷的。瓷白瓷白的,没一点血色。”
南星偏过头,在十四看不见的地方重重地擦了一下刚才被触到的皮肤,就好像这样能抹灭那个触感带来的痒意。
他们从墙的另一面回来后,赵谓之几乎睡下了。
客栈的生意早就不干了,房间倒是不缺,只是没有被褥。妇人还是从她和孩子床上抽出一套让给了他们。
十四将买来的食物分给妇人和孩子,以及厚着脸皮在人家家里吃了个半饱的赵谓之。
“你们打听到什么了吗?”
赵谓之一口一个拳头大的包子,险些把自己噎成僵尸。
“那天逃跑的夭六去过监察区了,现在估计还在。”
城中守卫松懈,据说是都去城外的旧庙抓逃跑的小皇子了。但知道南星昨晚在旧庙那些都死了,除了夭六。
南星没看过自己的通缉令,但不用想也知道,酬赏的数字绝对值得人眼红,任谁撞见这样行走的金元宝都不想错过。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抓他!?”赵谓之激动地包子差点喷出来,好在南星迅速躲开了。
“今晚。”
晚上两人推门进去,看见裹着被子呼呼大睡的赵谓之,皆是一阵无言。
十四点燃蜡烛,“叫醒他?”
南星却没有去,只是隔着烛火定定地看着十四,“我有话问你。”
白日里说了今晚,所以南星一直忍着。
“你问。”
十四敛着眼,拨弄着桌上的烛火,微弱的烛光映在他脸上,似乎比白日还要柔和几分。
“早上那句话,你怎么知道的?”
十四轻轻地扯了一下嘴角,但不像笑,倒像是叹息,“随口一说而已。”
“别骗我。”南星倏然靠近,“你是不是认识沈白石?”
十四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他在世时,见过几面。”
南星呼吸有些急促,这人果然认识师傅!
“那……”
焦急的质问还未说出口,外面忽然窜起巨大的火光,紧接着是一声惊雷般的炸裂声!
所有人的耳朵都“嗡”一下,一时失聪。
“怎么了怎么了!?”
睡梦中的赵谓之猛地惊醒。
推开窗户,对面火光烛天,整个房子都被大火淹没了,炙热的空气和烧焦的味道瞬间席卷而来!
“着火了!!?我的老天爷啊快救火!”
赵谓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很快,这座城里所剩无几的人也陆陆续续提着水桶出来了,妇人也在着急地救火。
南星刚一出来,就看见小女孩儿在门口撕心裂肺地大哭。
“你哥呢?”
“哥哥他们晚上偷出去,说是去对面旧妓院楼上探险,我害怕,就没有去,他们,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娘也不知道……”
“还在里面,没有回来吗?”
女孩儿哭着摇头。
南星看着对面妓院楼上的熊熊烈火,几个呼吸过后,他忽然朝大火跑了过去!
热浪翻涌,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抓住他,“傻瓜,什么地方都敢往里冲?”
“里面有人!”
“知道,我去救。”
什么?
眼看着十四消失进大火里,他脑袋里“嗡”一下,忽然间一片空白。
赵谓之提着一大桶水,用尽力气刚要泼出去,被一只手拽了回来!
“南星?”
他看见南星摘下自己的大氅和斗笠,周身的气息冷的如数九寒天的冰窟。
“怎么……”了还没说出来,就见那人将大半桶冰水尽数泼在自己身上,眨眼间便冲进了火里!
“祖宗你疯了!!?”赵谓之懵了,他一咬牙将剩下的半桶水泼自己身上,也要冲进去,结果冲到一半,旁边那堵墙上忽然爬过去一个黑影,挣扎着要往城里跑!
那个又瘦又高的身形……夭六!
“放,火,贼!”
赵谓之火气上头,飞身过去就是一脚!
结果踹了个空,因为“放火贼”自己没站稳,从墙上栽下去了,赵谓之也栽下去了。
那人推翻了旁边的棚子,拔腿就跑!
“他娘的,站住!”
旧妓院楼本就摇摇欲坠,如今,燃烧的梁柱不时发出呻吟般的崩裂声,好像随时都会坍塌。
湿衣服上的水分在迅速蒸发,带来的短暂凉爽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炽热的烘烤感,仿佛置身于滚烫的烙铁之上,但南星却无知无觉。
他将妓院楼找了个遍,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
滚滚浓烟夹杂着烧焦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
“十……咳咳咳……”头顶的梁柱轰然落地,几乎擦着南星的肩膀,灼热的气息似要将他吞没。
南星半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汗如雨下。
他见过这个场景,窒息的感觉如此熟悉,到底什么时候,为什么不记得了?
这里他都找过了,十四不在……
南星环顾四周,看见对面燃烧的角落里有个楼梯。
这里有二楼。
他几乎把后槽牙咬出血,才让眼睛清楚了一点,往楼梯那边过去。
只是后脚还没跨上去,身后的楼梯就坍塌了,南星心里“突”地一下,脚下踩空。失重的感觉倏然而至,他被一个力道拉住,直接扑进了一个略带凉气的怀里。
南星闻到了熟悉的,雪后松针的味道。
从进了这里面,他终于有了可以呼吸的感觉。
“不是说了我去救!”
南星第一次听到十四的语气里带有生气,从前无论如何都是笑盈盈的,好像永远不会露情绪。
但他气,南星比他更是憋着一口气,“我答应了吗,你逞什么英雄!”
十四知道依照他的性子不会那么轻易离开,于是一手拎着旁边昏迷的小男孩儿,一手揽过南星的腰,将两人送下了一楼,“帮我把这孩子带出去,我去找另一个。”
南星看到十四手背烧伤的痕迹,呼吸一急,“不行!你出去,我来找。”
“你能上去?”
二楼的楼梯早已坍塌,南星没有轻功,没有内力,而且体力也几乎用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十四再次上楼。
他带着小男孩儿从火场出来时,所有的百姓都涌了上来。
南星在妇人“阿满阿满”的哭喊声中将男孩儿平放在地上,快速解开男孩儿的衣扣,“拿水和绷带。”
旁边立即有人去拿,“没有绷带,干净衣服可以吗?”
“可以。”
他用水冲干净男孩儿手臂上的烧伤,然后将旧衣服撕成条包裹住伤口,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出了残影,“若是醒了,给他喝些盐水。”
他心急如焚,显然是准备再回到大火里,可还未付诸实施,就听见旁边的人惊呼一声。
伴随着那声惊呼一起的,是轰然倒塌的巨响,南星猛地回头,心跳在那一瞬间都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