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四方记 第4章 雪夜

当昏睡已久的太子在次日随着晨曦一同醒来时，看到的便是战战兢兢的壁城城主，以及一脸冷漠的贺长风。

再次看见自己自幼相识的好友，太子殿下显然很是高兴，全然没有死里逃生的虚弱，拍着贺长风的肩膀问:“什么时辰了？”

贺长风在他的手碰到自己肩膀的同时跪下地去:“臣护驾来迟，请殿下治罪。”

见此情景，壁城城主吓得面如土色，立刻跟着跪倒在地附和。

苍亦歌手一空，知道这个好友是当着外人做样子，实则是在问他堂堂一个太子为什么跑到这个壁城来，还莫名其妙差点把自己折腾成半死不活。

“孤出来体察民情，遇到了些许意外罢了。长风护驾有功，何罪之有？快起来。”苍亦歌边说边把他扶了起来，看了一眼一旁还跪着的壁城城主，吩咐道:“你下去吧。”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贺长风终于不再装样子:“殿下为何到此？”

苍亦歌继续装蒜：“我刚刚说了，体察民情。”

贺长风摆出一个“我信你有鬼”的表情，忍不住嘲讽：“殿下如今出门连护卫都舍不得带了，就带着一个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的二十八护卫都死光了。”

此时门外传来了女子轻盈的脚步声，贺长风其实已经听到了，偏偏恰好说出了这一句故意的讽刺。

苍亦歌不轻不重地反击:“长明也是我的护卫，你咒别人也就罢了，他怎么说？”

长明是贺长风的胞弟，也是太子的护卫之一，不过在贺长风心里，自己这个弟弟向来十分不靠谱，是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孩儿，根本不足以担负起保护太子的重责。太子的二十八护卫是各城挑选出的贵室子弟，入玄岐门拜师学艺后至今尚未全部出师，长明就尚在师门之中。

贺长风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短暂沉默的间隙，门外的女子终于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吧。”苍亦歌道。

秋淼端着食盒进来时看见太子依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贺长风坐在他身边，下意识地便有些犹疑。

秋允谦是奎城城主，手握重兵，国君一向很倚仗他，秋淼是他的独女，比起一般的贵女，她似乎天然地更具有享乐的资格和条件。可是，十年前国君为太子选护卫，她一朝入了玄岐门，十年后，她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先出师，成了二十八护卫之首，命运从此离寻常的姑娘家越来越远。

“长风不是外人，无需拘谨。”苍亦歌睁开眼睛，温和地吩咐道。

长风，贺长风，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秋淼心里仿佛有一道微弱的火花闪过，转瞬即灭，她低声回了句“是”，摆好吃食。

等到苍亦歌用完膳，她安静地收拾了碗筷退出去。

贺长风留在房内和苍亦歌又说了许久的话，出来时就看见她正等在廊下。

“长风公子。”秋淼见他出来，立刻上前道，“昨日匆忙，还未来得及归还此剑，请公子见谅。”

贺长风接过星图剑，不以为意道:“无妨。殿下已经歇了，若无其他事，你也回去吧。”

秋淼站在原地，身影略显单薄，神色有些复杂，思绪就这么飘回了十年之前的雪夜。

十年前的寒冬，奎城城主秋允谦携女入都城觐见国君，在那金碧辉煌的王宫之内，秋淼见到了许多和她年岁相当的孩子，一共二十八个。

二十八城的城主将自己家中最出色的孩子都送进了宫，在宫中接受了数月的教化后，国君将这些孩子都送进了玄岐门。

秋淼早就听说过玄岐门的种种奇事传闻，离宫前一天的晚上，年幼的小丫头心中百转千回，又是期待，又是紧张，辗转难眠之下偷偷溜出了休息的宫殿，却不料王宫极大，她没走多久便迷了路，慌乱时远远见着一个湖心亭有烛光，犹豫着是否要再靠近一点点时，便听见了一个声音:“谁在那儿？”

秋淼怯怯地从花丛背后探出头来，小声解释道:“我迷路了。”

湖心亭内是一个少年，眉目清俊似霜雪，周身气质冷静沉着，手中执了一支笔，正在临摹一副字帖。

看见这么个小姑娘，少年想了想，恍然道:“你是前些天进宫的那些孩子当中的一个吧，我今天和殿下在观景楼上远远地看见过你们。也难怪你会迷路，这王宫大的很，我在这儿住了快一年才算彻底逛熟了。”

“你也是殿下吗？”秋淼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殿下的侍读，你叫我公子便好。这宫里只有太子殿下一位殿下，你以后可不能再胡乱称呼，让那些太监嬷嬷们听见了，不知道又要上哪儿去嚼舌根子。”少年正色道。

秋淼嘀咕:“反正我明天就走了。”

少年看了看天色，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他往手心呵了两口气，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冷的手指，继续临那副字。

“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写字呀？”秋淼见他半天不再搭理自己，忍不住又问道。

少年头也不抬地答:“先生说了，我的字尚少几分风骨，让我寻个清净的地方每日练习。此地安静，又有寒梅在侧，再合适不过。”

秋淼静静地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又问道:“我能不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皱眉，笔下略微一抖，那个字最后一笔的收势便不甚完美。他抬起头，想起面前的小姑娘先前说她迷路的话，便嘱咐道:“你若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一会儿我临完这幅字可以帮你找个引路的宫女，但你莫再多话了。先生说过，练字需得平心静气，不受烦扰的。”说完复又低下头去。

秋淼瘪了瘪嘴，怕自己再多问会被嫌吵赶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慢吞吞地临那副字。百无聊赖之下，她便一会儿盯着他的脸瞧，一会儿又盯着他的字瞧，瞧来瞧去只觉得这个人很好看，他的字也很好看，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奇和开心，她还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呢，只是他不许她再问问题了，她很想继续和他说话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湖心亭边上来了一队执灯的宫女太监，显然是按着时辰过来的，领头的宫女上前对少年行了个礼:“长风公子，您该回去歇息了。”

看见一旁的秋淼时，宫女一怔:“这是……”

“你找个人送她回去便是，大概是前些日子进宫的那些孩子当中的一个，迷路了。”少年刚好写完最后一笔，旁边的小太监上前帮着收拾笔墨纸砚。他便起身出了湖心亭。

秋淼本来还想上前和他再说几句话，但是那些宫女太监很快簇拥着少年走远了，只留下一个在她旁边，询问她的身份，送她回休息的宫殿。

少年的身影渐渐远去，天空中的云层堆积得越发厚重了，不知不觉竟下起雪来。那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贺长风，她记住了那个宫女对他的称呼，长风公子，也记住了他说过他是太子殿下的侍读。

在壁城见到贺长风时，秋淼其实并未想起当初的那个少年。她只当他是星城城主贺贤之子，神剑星图之主。直到听见太子称他为长风，又看出两人相处时的亲近，才恍然大悟，这世上除了自幼与太子一起长大的太子侍读，还有谁能与太子那样相处？而当年的少年长成了如今的清俊男子，看上去却十分地清冷淡漠，比幼时更难以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