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比武过后,杜川谷对贺长风等人的态度一改之前的轻慢,和缓了不少。与叛军的第二战,依旧是大胜,青龙城的叛军退守氏城。
按照此前商定的计划,轸城守军原是想等奎城城主秋允谦的援军到了之后一并进攻叛军的,然而此时战况如此顺利,杜川谷麾下难免有人开始生出其他心思了。
“当初叛军主动先来进犯,咱们可是自己打败的他们,现在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为何还要等秋城主?难不成等他特地来跟咱们分功劳不成?!”
“话不能这么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这不是为了稳妥起见嘛。”
“笑话,你们谁敢说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功劳?苍昼国都几年没打仗了,咱们这些人在军中混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兵书上说骄兵必败,依我看,咱们这两次胜仗过后,也该缓一缓了。”
“缓一缓?你怎么不说干脆不打了,还兵书,你读过几天书啊?我看你就是纸上谈兵!”
……
眼看众人吵成一团,杜川谷头疼道:“都闭嘴!”
他这一嗓子下来,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最后,还是杜大将军亲自拍板,暂且先驻守亢城,若是叛军未曾主动来犯,他们就等秋城主来了以后,再一并进攻叛军,若是对方仍像前两次一样主动挑衅,那他们也不能无动于衷。
俗话说,事不过三,谁曾想青龙城的守军竟然真的第三次主动前来叫阵,然后又以与此前如出一辙的方式退守房城,轸城军顺势进驻了氏城。
杜川谷此时已经察觉到了事态的不对劲,然而军中士气高昂,已经开始有些难以控制了。
“秋城主还有几时能到?”杜川谷忧心忡忡地询问手底下的军师。
“奎城距此路途遥远,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来看,至少还要十天。”
“陛下怎么就不能从近处调兵?非得是秋允谦?!难道整个苍昼国就没有其他能带兵的人了吗?”杜川谷心中不由得如此想道,当然,他并没有莽撞到公然将这种话说出口,毕竟苍泓信任秋允谦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轸城将军,不好公开议论奎城这种大城城主和堂堂国君。
这天夜里,青龙城的叛军突然一改之前公然叫阵挑衅的做法,选择半夜偷袭。
“敌军夜袭——敌军夜袭——”
响亮的号角声响遍了氏城的每一个角落。
氏城是一座形制方正古板的城池,只有前后两扇城门,这天夜里前来偷袭的敌军先是制造混乱,趁乱烧了城内大部分的粮草,然后一支足有数万人之众的敌军绕到了氏城背后,两面夹击,将最近一段日子以来连战连胜的轸城军打得措手不及、灰头土脸。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这么能打了?”
“来人——先救火——”
“城门……城门那里……救命啊!”
一片混乱中,突然有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惨叫穿透了浓稠的夜色,同时诡异地穿透每一个人的耳膜。
只见城楼之下,一只身材魁梧、貌似人形的怪兽推着巨大的攻城塔,看似缓慢、实则快速地向城门一步步走来,攻城塔上还站着许多体型较为细小的怪物,看上去大概是个人形,但浑身上下都裹着一种浓稠而又恶心的液体,随着他们的动作滴滴答答地流淌到地上。
“妖……妖怪!”城楼上的士兵尖叫道,随即尖叫声戛然而止,一支尾羽上沾着不明黑色液体的羽箭呼啸着穿透了他的脖子。
不过须臾之间,轸城军死伤惨重。
杜大将军十分悲愤:“这、这简直是不讲道理啊,凡人打仗,这妖怪怎么还真掺和上了?这世道真是变了!”
妖兵既出,青龙城此前三败,便是诡计无疑了,倒真应了前日不知是谁说的那句骄兵必败。
妖兵围城,来势汹汹,原本还沉浸在志得意满之中的凡人被打得头昏脑涨,恐惧之间慌张迎战,几乎要溃不成军。
一切,仿佛数百年前的光阴重演。青龙城,妖兵之城,重现世间。
到了这种时候,贺长风和一众玄岐门弟子也不得不上阵杀敌。
神剑可克世间万妖,可惜一人一剑,只能守得方寸之地,贺长风在一片混乱中找到杜川谷,彼时杜大将军已杀红了眼,死的都是他的士兵,他恨不能一下子杀光所有的妖物,却同样在这种非人的力量面前势单力薄。
“杜大将军!”贺长风艰难地扯住他,“冷静一点!这些妖兵好像怕火,去让人准备火油,我们不能这么胡乱打下去。”
“对!……对对对……”杜川谷胡乱应着,好像终于找回一点神志,重新召集麾下众将。
轸城军勉强从手足无措的混乱中找回了一点理智,顶着凡人对生平从未见过的妖物天然的恐惧,开始了艰难的守城之战。
玄岐门的弟子们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要守到黎明,妖兵即退。
世间万妖绝迹已久,此时这些妖兵,是被人用术法粗制滥造出来的,有些原本根本就是活人,贺长风甚至发现,其中有一些人,是被活生生地做成了血傀儡,与仅仅注入某个人的一部分心头血不同,这种血傀儡是拿活人硬生生炼制而成的,手段残忍,造出的也只是神志弱、易于操纵的杀人工具,除了纯粹用于杀戮,没有任何其他用途。
贺长风不由得想到了云独胤,这世上只有他,会懂得这些术法,并且做出这些事:“师父,难道这才是你的夙愿吗?”
没有人会来回答他的问题。
一个浑身血肉模糊的妖兵歪歪扭扭地扑过来,贺长风挥手一剑,将其斩成了两半,对方就地成了一滩肉泥,见此情状,有几个普通士兵竟然忍不住呕吐起来。
黎明还远远没有到来,艰难的守城之战才刚刚开始。
此时此夜,显得尤其漫长。
及至后半夜,许多人已经力竭了。
城楼上开始有妖兵接二连三地攀了上来,此前的火油起了一点作用,可是此刻,火油也已经用完了。
一个手持狼牙棒的妖兵刚刚借着绳索攀上城墙,就猛地向贺长明挥出一棒,后者因为背对着城楼,混乱中也未能感知到后背异状,眼看就要被这一棒当头砸个结实,一只手及时伸出,拽住了少年的胳膊,将他拽离了险境。
“长明,你跟着我。”贺长风拽住自己的弟弟,让他与自己背对背靠在一起。
“大哥!”贺长明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了一片又黑又红的污渍,整个人因为经久的战斗也有些气喘吁吁,但一双眼睛却亮如星辰。
越来越多的妖兵将他们团团围住,两人却始终互相坚守着彼此的后背。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抵挡住这些妖兵?我是说术法,再这样下去,我们撑不到天亮。”贺长风一边应对层出不穷的妖兵,一边挑了个间隙问道。
“师姐去想办法了,”贺长明一剑削掉了一个丑八怪血傀儡的脑袋,一边说道,“我猜她是想布阵,氏城中央有一座瞭望塔,那里适合做阵眼。”
瞭望塔上,独自立于塔顶的秋淼环顾四方,最后目光定在前后两处城门,火光冲天、血腥味四下飘散,连这里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氏城的普通百姓大概都躲在家里,惶恐地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她看出来了,这些妖兵如此凶悍,是誓要在今夜撬开氏城城门,血洗全城,此前的佯败恐怕也是为了拖延时间,有人在用术法炼制妖兵,普通的防守阵法守不住,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而能够杀死诸多妖物的阵法,据她所知,只有星城大阵,在玄岐门内的藏书房内,她曾见过此阵记载,若只是以氏城这个小城为阵法所在地施行,以她和在场的玄岐门弟子众人合力,或许足够赌一把了。
“秋师姐,真的要布星城阵吗?”有个年纪较小的弟子不安地问道。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放心,你们只要负责护法就好,我来守阵眼。”秋淼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即结指为印,手中燃起第一张符咒。
“轰隆——”
一声巨响,氏城的城门倒下了。
数以千计的妖兵争先恐后地涌进城门。
凡人士兵们见到此情此景,已经先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不许退!谁也不许退!”杜川谷一把夺过城楼处插着的一杆帅旗,声嘶力竭地喊道,“胆敢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人有的时候,也会因为恐惧而哭泣的。
一个年纪尚小、看上去似乎刚满十五六岁的小士兵两股战战,仓皇地后退了几步,他张大嘴,好像想喊些什么,又发不出声音来,有个鲜血淋漓的血傀儡冲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咬过来,他竟然傻傻地站在原地,眼泪从眼角不由自主地淌了出来,脚底一软,连逃跑也忘记了。
一阵金石相击的声音突然响起,小士兵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身前,一个浑身白衣都被血污浸透了的少年替他挡住了一柄直刺过来的长矛,然后又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将手中长剑刺出,一下子贯穿了血傀儡的心口。
“愣着干什么?快!别怕他们,就像这样,杀了这些怪物!”贺长明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随即很快转过身,投入新一轮的厮杀中。贺长风在他脚步转换间也及时转到了他身后,替他守住身后空当。
小士兵愣了愣,眼角的泪痕尚未干涸,眼底却已经多了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他和众多普通的士兵一起,提起手中唯一的武器,迎向前去。
只不过,妖兵仍旧越来越多,城门就要失守了。
“完了,守不住了。”杜川谷仍在带兵拼命抵抗,但他心里明确地闪过这个念头。
此时此刻,连弃城逃走的退路也没有了,因为前后城门都堵满了妖兵,他们是困兽,是瓮中之鳖。
无论心中如何恐惧,对于所有人来说,战至死前最后一刻,都成了此时唯一的选择。
杜川谷下定决心:“所有人——誓死不退!杀——!”
“杀——!”
“杀——!杀——!”
妖兵凶悍至极,而人,竟也能悍不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