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四方记 第37章 剑斩山河（三）

结指为印、燃符为引，瞭望塔上法阵既成的那一刻，秋淼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机和血气正被法阵一点点地吸取。

妖兵大军的后方，端坐于高台之上的云独胤感觉到氏城方向传来的熟悉的阵法力量波动时，原本微微合着的双眼陡然睁开：“星城大阵？玄岐门的人？”

他站起身来，笑得阴冷又刻毒：“还真是数百年如一日，不曾有任何改变啊，我倒要看看，你能燃尽几分生机，守这座城几天！”

“传令——！”云独胤挥袖，“不准退，持续攻城！”

在阵法的护持下，妖兵终究还是没能在今夜攻破氏城，天亮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退去。

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一到入夜，他们又会卷土重来。

“大将军！”负责打探消息的斥候来报，“我们向外求援的信鸽和人都被拦截了！”

杜川谷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一样，挥了挥手：“下去吧。”

“秋淼姑娘，”杜川谷问道，“氏城被围之前，我们得到的最后消息是，令尊所带援兵，至少还要十天才能到，玄岐门的阵法，能守十天吗？”

秋淼暗暗咬紧了牙，面上却一派平静：“我会不惜代价，守此阵十天。”

“好！”杜川谷点头，“传令下去，死守！”

原本的星城大阵需要祭阵者，但这种方式势必要杀死无数无辜之人，倘若施阵者自己守阵眼，那就是拿自己祭阵，秋淼选的，自然是后一种。早在选择布阵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入夜前，长明问秋淼：“师姐，需要我一起帮忙守阵眼吗？”

“不必了，”秋淼直接拒绝了他，“你又没修习过阵法，这个阵眼，我会自己守。”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死。

第二夜，妖兵的攻势果然更加疯狂、更加凶悍，所有人都在拼死抵抗，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第三夜，轸城军死伤惨重，此前曾被加紧抢修过的城门再一次毁了，贺长风以一人一剑，硬生生抵挡了数个回合进攻的妖兵，神剑上血污尽染，未曾留有一丝一毫清亮刃光。

第四夜，秋淼执剑为引，弃了符咒，以鲜血入阵，死守阵眼，玄岐门弟子中终于有人发现端倪，劝她住手，否则轻则伤及寿数，重则恐性命堪忧，秋淼拒绝。

第五夜，开始有普通百姓自发加入守城军中，他们本是世世代代居住在氏城的普通人，氏城城主段敬一朝造反，他们也被迫沦为叛军城下之民，杜川谷入驻氏城后，并未追究无辜百姓的过错，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就算是蝼蚁，也想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第六夜……

……

第九夜，城门早已失守，苟延残喘的人们退守城主府，瞭望塔上，星城大阵的白色微光转为赤红。

“大哥！”贺长明用力拉住贺长风，“你歇一会儿，别再往外冲了！你后背上还在流血，伤口肯定又崩开了！”

贺长风眼前短暂地出现了一阵重影，站在他身侧的少年同样一身狼狈的血污。

“援兵还没到吗……”不知道是谁在一旁弱弱地问了一句，语气崩溃。

“是不是……是不是没有援兵了……”终于有人忍不住再次哭了。

过去的几天里，想哭的人也早就麻木到哭不出来了。

“我们这次，还能守到天亮吗？”有人下意识问道，无人应答。

贺长风歇了一会，重新提起剑，星图剑上流转的剑光时明时暗，他声音不大，语气也没有多慷慨激昂：“不想坐以待毙的人，就别说废话，继续杀敌。”

他说完，就转身朝城主府大门一侧的院墙去了，那里正有源源不断的妖兵试图攀墙而入。

每一扇门、每一道墙，每一寸土地，都是生死必争的壁垒。

贺长明义无反顾地跟上自己兄长的脚步。

其他人犹豫挣扎了片刻，也终于还是纷纷各自重新投入战斗。

若是此时此刻，有人能借一双千里眼给这些在绝望中殊死搏斗的人们，他们或许就能看见，距离氏城数里之外的野外，浩浩荡荡的奎城援军正奔袭而来。

秋允谦的斥候探听到氏城异常的消息时，他就已经下令，全军轻装简从，日夜加速行进，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等他到时，究竟还能否来得及救援，亦或是，只能给包括他唯一亲女在内的氏城众人收尸了，再或是，连可收的尸都没有。

这一日的黎明，霞光分外璀璨，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晕染开的红色艳丽之极、瑰丽之极，映衬晨曦的云是也恰到好处的，少一分嫌薄，多一分太厚，刚刚够让初升的旭日展露锋芒。

氏城的大街小巷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一个人影，地上却并不是空荡荡的，而是布满了各种断肢残驱，有人的，也有形貌可怖的妖兵，断裂的刀剑枪矛更是不计其数，真真正正的血流成河。

众兵将跟随着秋允谦一路行来，只觉得所见的这一切情景，触目惊心。

秋允谦甚至下意识去辨认地上那些人的面目。

“报——！”斥候飞驰而来，“城主府中有人！是轸城杜大将军的人……”

秋允谦来不及等他说完后半句，直奔城主府而去。

残破的城主府大门发出一声断裂的声响，轰然倒下，跟在秋允谦身后的奎城士兵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疑神疑鬼地张望了一番。

却见一个头发散乱、盔甲残破的高大男子被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士兵搀扶着走近前来。

“杜大将军？”

“秋城主。”杜川谷的一条腿已经断了，只能勉强在人的搀扶下站在那儿。

“……”秋允谦上前扶住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秋……秋城主，”贺长明有些迟疑地走上前道，“秋师姐她……还在瞭望塔……”

听到自己女儿的消息，秋允谦一怔，脸上短暂地浮现出明显的不安，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有人给他指了瞭望塔的方向，他当即转身大步朝那里走去。

晨起的日光刚好照到瞭望塔塔尖，镀了一层明亮的金边，看上去分外干净，不像地上到处都是肮脏的血污。

秋淼一身雪白衣裙纤尘不染，在晨光中微微飘动了几下，她站在塔顶上，背对着所有人，有微风拂过她的长发，轻柔地带起几缕发丝，无端叫人想起古诗文中所写的，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淼儿？”秋允谦试探性地唤了她一声，声音竟然有些颤抖，“是父亲来了，下来吧？”

瞭望塔并不是很高，只大概比寻常房屋高了一倍，塔顶上的人不可能听不见，但是秋淼没有回应，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跟着秋允谦来到瞭望塔的众人旁观此景，好像察觉出了什么，却一时间无人敢开口。

秋允谦抬起一只手，拒绝了身后想要搀扶他的人，然后将手中佩剑交给旁人，摘下自己的头盔，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瞭望塔，脚步声渐渐沉重。

等他终于站到自己女儿面前的时候，发现她的双眼还睁着，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沾了一点血迹，除此之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淼儿？”

依旧是没有回应。

秋允谦拉住她的胳膊：“走，咱们回家，爹爹带你回家……”

触手处，一片僵硬和冰冷。

时年冬末，青龙城妖兵再现，轸城守军被引入氏城，围困十日九夜，誓死不降，弹尽粮绝、兵戈尽殁，奎城城主秋允谦带兵驰援，只来得及救下寥寥数百人，其女亦身死氏城。

兵法有云，骄兵必败，兵法亦有云，哀兵必胜。

重整旗鼓的人们披甲执锐，收拾旧河山，转头便与青龙城叛军再次展开殊死之战。

数番交兵之后，战况陷入胶着。

作为段敬军师的云独胤使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杀手锏，宿方剑。

战场之上，突然出现的神剑不再是斩妖的神器，反而将锋刃对准了凡人，手持宿方剑的风长鹤同那些无悲无喜的血傀儡一样，浑身上下只有冷漠的杀戮之气，贺长风在此前的氏城之战中亦身受重伤，再加上身上还有不为人知的裂魂钉，几经消耗之下，勉强迎战，初战不敌。

受到两把神剑相抗的力量影响的人死伤无数，星宿相逢、必有腥风血雨的箴言数百年来，终于首次开始应验了。

因为对方突然有了神剑之威相助，奎城军开始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最后，终于又退回了轸城。

轸城身后便是翼城，倘若再退，便有连翼城一起失守的风险，而翼城失守，意味着南方朱雀七城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之后恐将一溃千里。

“我们不能再退了！再退就没有退路了……难道要将翼、轸两城一并拱手让人吗？”

“对方又来叫阵了……是那个风长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传说中的另一把神剑会变成杀人利器，神剑之主又怎么会成为叛军那边的人？！”

“如今还来追究这个有什么意义？还不赶紧先想想该怎么退敌？！”

“退敌？！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退敌的办法？！我看这仗是打不下去了！”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不是我要长叛军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是事实如此！他段敬有本事造反，就是早就留了后招了，现在怎么样？果不其然吧？什么妖怪、神剑，人家都用上了！咱们还能怎么办？！”

中军大帐内，众人吵吵嚷嚷，正吵成一团。

帐子的门帘一角突然被人掀开了，贺长风走了进来，不过短短一段时日，他整个人好像消瘦了一圈，身形却依旧挺拔。

七嘴八舌的众人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秋城主，”贺长风走到众人中央，语气平静却坚定，“贺长风请战，我会将宿方剑及其剑主，一并斩于剑下，否则，当以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