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岐门近来派出了不少弟子前往各城驻守,原本是为了防范重现世间的妖邪伤害普通百姓,没想到却反而引发了一些风言风语的猜测,一时间,捕风捉影的鬼怪奇谈甚嚣尘上,人心惶惶。
为了安抚人心,那一年立秋,代理朝政的太子苍亦歌下令,仿照神剑星图,铸二剑,铭曰:抚青、沉心,沉于翼水,镇之。
翼水乃是南方朱雀七城的水源,此前水妖之祸正是在西南方向的数城之间。
未曾想,此法竟真的奏效了,前去清理遭受水妖之祸的各城的玄岐门弟子发现,那些原本泛滥成灾的浮心藻正在逐渐消失。
消息传到都城时,贺长风正陪着凤歌在回廊下抚琴,他将回禀消息的人打发走:“知道了,下去吧。”
然后走到凤歌身后,俯身按住她的琴弦:“公主,想不想回翼城看看,我听说,宁王和宁王妃葬在翼城北山上,在我们大婚之前,应该去看看他们。”
凤歌抬起头,发现这个姿势刚好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两人离得极尽,她却看不清贺长风眼中的神色,整个人被他虚虚地拢在怀里。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贺长风微微侧了侧头,问道:“怎么了?”
凤歌将手从琴弦上放下,应道:“好。”
贺长风牵住她的手,重新按在琴弦上,然后在她身后坐下,带着她缓缓地拨动琴弦,两人的心跳交错间,他眼中却掠过一抹冷而尖锐的异色,低头间看见凤歌微红的耳根,那一抹异色才消失不见,转而变成笑意:“公主,是觉得有点热吗?天气都已经入秋了。”
凤歌顿时语塞,不远处侍立的侍女们纷纷低下头,分明是在窃笑,她故作掩饰地缩回自己的手,贺长风便索性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格外腻歪:“我觉得有点冷。”
传闻中,宿方剑应水而生,最初现世是在数百年前,其剑主是个历经沙场的大将军,一生中斩杀了无数穷凶极恶的大妖,所以,宿方剑也格外地凶悍嗜血,此次因水妖而死的百姓有数城之众,终于牵动了沉寂数百年的神剑。
贺长风这些日子虽身在都城,却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星图剑的躁动,如今水妖消失的消息一传来,他便知道,宿方剑这回是真的要现世了,他绝对不能让凤歌成为宿方剑之主。
和云独胤的三月之约将至时,贺长风终于还是带着凤歌回到了翼城北山,在宁王和宁王妃的墓前上完香,两人相携下山,但是不知为何,上山时不过短短小半个时辰的路,竟然走了许久也没看到尽头。
眼看天色渐暗,凤歌有些不安地问:“我们不会是迷路了吧?”
贺长风握紧了她的手:“没事的,别怕,大不了在山上等一夜,明日一早一定能找到下山的路。”
云独胤口中的那座将军陵出现在两人面前时,凤歌十分惊讶:“这山上什么时候还有这样一座陵墓?”
贺长风的心却狠狠地往下沉了沉,他腰侧的星图剑不安地发出细碎的嗡鸣声,剑意凛然,似乎随时就要爆发出最强烈的战意。
传闻中的宿方剑之主,满手鲜血的大将军,似乎随时就要出现在这座隐藏在山中的将军陵,出现在他的面前。
凤歌对贺长风的异样毫无所知,她本能地好奇道:“我们进去看看吧?”冥冥中,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
长长的甬道中,两侧的长明灯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早已落满灰尘,脚下的砖石踩上去,有一种厚重而沧桑的岁月感。
不知何处吹来的迷雾静悄悄地席卷了这狭小的空间,凤歌突然觉得头有些晕,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就已经向一旁倒去,贺长风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抬眼看向甬道尽头悄然出现的三男一女,其中一个脸上还戴着他无比熟悉的银色面具。
“公子,你没事了吧?”其中的女子正是文筝,她上前关切地问了一句,接着又回过头朝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埋怨道,“文临,你怎么回事,上次下手也太狠了。”
文临伸手取下自己的面具,无奈道:“做戏要做全套,不这样,公子怎么能脱身?”
贺长风无视了他们的争斗,径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主墓室在什么地方?带我过去。”
文止和文息闻言,沉默地向两旁退了退,无奈甬道太窄,只好仍保持先他两步的距离带路,走了好一会儿,文止感觉到自己的手肘再次被暗暗地捅了捅,终于硬着头皮开口问道:“公子,您一会,打算怎么应对云师父呢?听说上回在与君楼,你们谈得不太愉快,不过,现在您既然将公主带来了,想必还是……”
贺长风的脚步倏地一停,几人被他吓了一跳,纷纷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地杵在原地,尤其是文止,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却听见他道:“若是有什么变故,你们可以自行离开,就算不认我也没关系,毕竟寻鹤山庄已经毁了。”
“公子何出此言,”文筝立即道,“文筝誓死追随公子!”
其余三人也立刻表示道:“誓死追随公子!”
贺长风的眼神暗了暗,看向怀中沉睡不醒的凤歌,低声道:“既然如此,万一有什么变故,你们就帮我把她带出去。”
主墓室里,白衣白发的男子背对着墓室门口,盯着面前那口不知放了几百年的棺材,仿佛要在上面看出朵花儿来。他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看见贺长风抱着凤歌沉默地站在低了几级的石阶下,一副不打算先开口的阴郁模样。
云独胤轻轻一笑,语气像闲话家常一样轻松:“怎么,现在连师父也不愿意叫了?”
贺长风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凤歌睡得很沉,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他这才回答道:“我已经把她带来了,待此事了结之后,这世上,便再无风长鹤。”
云独胤听了,未置可否,他伸出一只手,手掌间光华流转、灵力波动,一掌轰开了那具古老的棺材,那棺材是上等的玄铁作外棺、内里嵌套白玉的款式,看上去厚重得很,也矜贵得与众不同,却被他这么一掌毁了棺盖。
棺材里并没有尸首,只有一具黄金盔甲,黄金的色泽黯淡消沉,似乎曾经被无数次沾染上血污,日积月累、一层一层地浸染下来,再被封在棺材里数百年,就成了这种灰败的颜色,黄金甲的配套头盔是面罩式的,扣在人脸上,能全方位地遮住头和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最吸引在场几人目光的,却是盔甲右手边的那一把长剑,那是一把被尘封了许久的剑,剑鞘已经锈迹斑斑,轻轻一碰就原地腐化成了一堆粉末和碎渣,云独胤伸手去触碰那把剑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抗拒之意将他的手阻隔在了棺材上方,那种无形的阻挡是尖锐而冷漠、坚决而充满杀意的。
只是一把剑就有这样强烈的杀意,一把尚在沉寂之中、未曾被唤醒的剑。
“这就是宿方剑?”旁观的文临等人震撼之余,忍不住问道。
“现在还不是,”云独胤收回被震得有些发麻的手,“需要命定的神剑新主来重新唤醒它。”
“神剑新主,难道是……”文筝看向贺长风怀里的凤歌公主,脱口而出,然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低下头退到一边。
“宿方剑太过暴虐嗜血,”贺长风的手始终紧紧护着怀里的人,“她控制不住的。”
“不错,”云独胤像是在嘲笑他过度紧张一样,笑道,“我也不打算要让一个姓苍的人来成为神剑新主,只需要借她一点血,唤醒神剑,然后由你,来强行收服此剑,就像十年前我教你收服星图剑一样,你一定可以做到的。这样做,也不会伤这个小姑娘性命,如何?你还要继续与为师赌气吗?”
“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成为宿方剑新主,唯独我不能。”贺长风听了这话,神色却反而更忧虑了,“星图剑和宿方剑水火不容,我早已是星图剑之主,宿方剑不可能愿意认我为主的,我要如何强行收服它?”
云独胤逼问道:“那你难道要让这个小姑娘成为宿方剑新主,然后与她成为宿敌相杀吗?还是你更愿意为师杀了她,然后强行取出宿方剑的神力为自己所用?”
“不行!”贺长风抱着凤歌警惕地后退了一步,神色挣扎又痛苦。
“师父……”他无力地道,“您为什么就不能收手呢?”
“你放心,为师已经替你想好办法了。”云独胤一挥长袖,一排锃亮的长钉在空中由短到长、依次有序地浮现出来,悬浮着一字排开,整整九九八十一根,看上去骇人得很。
“这是什么?”贺长风问道,然而话刚出口,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东西。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这是裂魂钉。”下一刻,云独胤的回答印证了他的想法。
裂魂钉,顾名思义,只要将其打入一个人的体内,就可以将这个人的神魂生生撕裂成两半。这原本是一种酷刑,据传是数百年前世间战乱不断、妖邪横行时,由妖族的一位鬼才所创,专门用来折磨被抓的俘虏,从他们口中套取情报的。
“裂魂钉入体,你会遭受神魂撕裂的痛苦,不过这样一来,你就能用分裂出的另一半神魂去收服宿方剑,到时候,一人操纵两把神剑,你必定是古往今来独一份。”云独胤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如此一来,这个小姑娘也不用死,两全其美,如何?”
贺长风看向悬空排列的那一列长钉,尖锐而冷冽的寒光在阴暗的墓室里闪烁着,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针尖刺入血肉和骨头的痛苦,他的手脚控制不住地泛起一阵阵冰凉,心口却一片灼热。
“公子,不要……”一旁的文筝已经被这一排看上去十分凶残的刑具吓得脸色雪白了,她忍不住上前两步,想要劝阻贺长风,然而另外三人及时拉住了她,沉默而又凝重地对她摇了摇头。
贺长风的神情在最初那一点难以抑制的惊骇过后,比任何人都快地恢复了平静,他动作轻柔地把凤歌安置到墓室中央的一座石台上,替她拢了拢长发,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整理好微微垂落的裙摆,然后带着依恋和不舍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
片刻后,他转身步上石阶,站到云独胤对面,视线齐平,贺长风的目光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坚定:“好,就如师父所愿,弟子愿受裂魂钉之刑。”
“很好,”云独胤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笑,毫不吝啬地赞许道,“不愧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封闭的墓室中,沉睡数百年的将军盔甲仍旧静默地躺着,无知无觉,无喜无悲。
寻鹤山庄的四大护卫退到了墓室门外,一个个隐忍地咬着牙,文筝甚至忍不住蹲在墙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却仍然能听到墓室中隐约传来的沉闷而痛苦的声音,还有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飘进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墓室里似乎恢复了平静。
就在几人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声惊雷般的炸响突然隔着厚重的墙砖重重地敲在了墓室外的几人心上。似乎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终于迎来惨烈的爆发,贺长风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粗糙的钢锯磨过千百遍,沙哑又疯狂:“敕尔神魂,遵我号令!”
原本空荡荡的墓室凭空飘荡起无数的碎石与尘土,形成了一个混沌的漩涡,中央的石台上,星图剑剑光流转,织成了一张交错密集的剑网,堪堪罩在凤歌身上,为她提供了一层最坚实的保护屏障。
连云独胤也在这股强大的力量之下变成了被殃及的池鱼,退到墓室角落里,艰难地抵挡着胡乱流窜的剑气与灵力。
贺长风一身白衣血迹斑斑,一向一丝不苟地束在发冠里的长发凌乱地垂落,脆弱的玉质发簪在狂暴的力量碾压下碎成了粉末,古旧棺材里的黄金甲震动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好像下一刻就要睁开不存在的双眼,在人间复活。
石台上的凤歌手腕处还有未干的血迹,随着贺长风与宿方剑的力量之间的拉锯越来越难解难分,一道蜿蜒的血线突然从还未愈合的伤口里自行飘了出去,源源不断地注入到棺材里。
宿方剑的剑形以一种虚影的形象浮现在半空中,贺长风忍着浑身从里到外神魂撕裂的痛楚,徒手握住了那把剑的剑锋,有如实质的剑气激烈地反抗着他的桎梏,他右手青筋暴起,鲜血淋漓,左手艰难地挥出一道流转的光刃,切断了宿方剑从凤歌身上汲取血气的联系。
石台上的人原本正不断变得苍白脸色恢复了一点红润,微微皱起眉,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下一刻就要醒来。
贺长风的双眼渐渐变得一片赤红,裂魂钉在他体内撕扯着他的神魂,宿方剑的剑影从虚影渐渐变成了实质,与星图剑如出一辙的长剑脱离虚空、现于人间的那一刻,阴暗沉闷的墓室中猛地爆发出清冽的剑光,剑鸣声悲戚而悠远,最后不甘地在四周上蹿下跳了一阵,终于被一只手牢牢握在手中。
陈旧的棺材内,象征着墓主人留在世间唯一的痕迹的那副黄金盔甲,突然现出一条细细的裂纹,接着,这裂纹不断扩大、开裂,直至整副盔甲碎裂成了尘土,宛如一捧燃尽的骨灰。
墓室外的四人心惊胆战地听着墓室里不断传来的声响,只觉得时间仿佛过去了十年那样漫长,突然间,整座将军陵都剧烈地摇晃起来,分不清是来自地底还是头顶的震动让几人瞬间东倒西歪。
墓室门被人暴力地从内而外直接毁坏了,贺长风走出来的时候,那副披头散发、浑身浴血的模样让几人齐齐吓了一跳。
“这座陵墓要塌了,走吧。”贺长风低声说道,声音低沉又沙哑,还含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之意,让听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如果不是贺长风依旧如来时一般珍而重之地将凤歌抱在怀里,不肯假手于人的话,文筝简直要怀疑,眼前之人并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
云独胤也跟着出来了,他的模样看上去就没什么变化,神情也平静得很,只在掠过贺长风的背影时,露出那么一点似笑非笑。
几人匆匆离开这座正不断塌陷的陵墓,负责断后的文息回头扫了最后一眼,发现他们身后的景象正一点一点地化为尘灰,云独胤费尽心思才找到这座将军陵,如今却毫不吝惜地将其毁于一旦,想来是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吧?
文息看向自己这十年来追随的那一人的背影,那人如今成为了两大神剑之主,可谓是举世无双,空前绝后,可是,他却只是云独胤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一个遍体鳞伤的提线木偶。
文息将自己的一声叹息揉碎在唇齿间,将自己突然生出的这种想法一并打碎,无论如何,他会一直追随公子,寻鹤山庄毁了也没关系,风长鹤,本来就是贺长风的一个影子,一个替身傀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