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不是苍昼国的公主,或者说,梦里没有苍昼国,但是有翼城,她是翼城的城主,也是翼城的大将军,那些人都称呼她为郁将军,寒歧将军。
郁寒歧,这个名字,在数百年前可谓是无人不知、如雷贯耳的,它属于当时两大神剑之一的宿方剑之主。
当时天下四分五裂,四方城主各自为政,很多小城尚未建成,二十八城零落散乱,并不成体系。苍氏一族占据了西北方向的数城之地,而南方以翼城为中心,方圆数百里的沃土,却是归郁家所有。
除了战乱之外,当时世间还有许多妖族往来,肆意横行。
人与人之间争权夺利,妖与妖之间自然也非上下一心、铁板一块,东方青龙城的城主与一位出了名的凶残大妖勾连在一起,遇人杀人,遇妖杀妖,手段残忍暴虐,无恶不作,是最凶悍也最强大的一方势力。
为了与之抗衡,苍氏一族先是招揽了身为神剑星图之主的贺家家主,后又接受了另一位当时同样颇负盛名的大妖的相助,唯有南方翼城的郁家,坚持不愿与妖为伍,独自苦苦支撑。
郁家为护一方百姓安宁,几乎每一代人都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到了郁寒歧十八岁的时候,她的父兄更是一同战死,把一个风雨飘摇的烂摊子留给了她。
是的,鼎鼎大名的宿方剑之主,身兼翼城城主与大将军双重身份的郁寒歧,原是个女子。
那一年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同别的姑娘家比起来,唯一强一点的地方无非就是从小学过一点鸡零狗碎的武艺,在父兄的书房里囫囵偷看过几本不知所云的兵书,然后就被战场上传来的噩耗猝不及防地砸了个晕头转向、头破血流。
当时攻城的妖兵来自青龙城,清一色全是最为臭名昭著的骨妖,骨妖这种东西,顾名思义,只有一副人的骨架模样,不生血肉,却最是凶残噬杀、暴虐嗜血。郁家父子战死,郁家军溃不成军,退守城中作困兽之斗。
郁寒歧作为郁家剩下的一根独苗,换下了自己的罗裙、褪下了那些华而不实的钗环首饰,将自己套进那一身又笨重又不合身的黄金盔甲里,不知死活地上了战场,打算去找死。
“反正等妖兵攻进了城,大家也都要死。既然都是死,那我更愿意临死之前痛痛快快地杀一场,拉上几个妖兵垫背,也不算亏。”郁寒歧冲着照看自己长大的一众三姑六婆说道,无视了她们苦口婆心的劝阻,嘴角挂着的笑意凛然无畏。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冥冥中真的有神的眷顾,那一战打到了昏天暗地,城楼上涂满了郁家军的鲜血,最后一弓一箭都用完了,郁寒歧居然还留了一口气,睁着被血糊住的眼睛想道,就算把城墙上的砖抠出来往下砸,也不能让那些妖兵上来。
可惜,郁家军终究还是到了强弩之末。
那时是夏季,正值翼水汛期,河水径流量大,郁寒歧缺心眼地让人开了水闸,毁了专为护城河修的长堤,打算水淹城楼,与妖兵来个同归于尽。
宿方剑就是在那样一种时刻现世的,应水而生的神剑劈波斩浪、落入凡尘,眼神不大好地为自己选了个正打算和骨妖一起下水当水鬼的主人,一时间,穷途末路的凡人士兵回光返照般又鼓起了士气,气势汹汹的骨妖被神剑的剑光晃了眼,运气好的被削了一半的骨头架子,运气不好的当场化了个灰飞烟灭。两边的局势顷刻倒转,河东河西轮流转了个彻底,神剑横空出世、翼城反败为胜的消息甫一传出,震惊四方。
青龙城主自然是气急败坏、心有不甘,后来接二连三出兵,与翼城打了不知几个来回,颇有打算死磕到底的架势,苍氏一族则谨慎地选择了作壁上观,毕竟传闻中星、宿两把神剑水火不容是人尽皆知的事。
郁寒歧稀里糊涂地成了宿方剑之主,成了那一战的大功臣,后来更是在郁家后继无人的情况下,被推上了城主兼大将军的位子,一开始确实是赶鸭子上架、两眼一抹黑找不着北,可是她到底是姓郁的,从小跟着父兄耳濡目染,后来在一次又一次残酷的血腥战场上真刀真枪地磨炼了几十几百个来回,也终于成了这个乱世中名副其实的大人物之一。
大人物郁寒歧平日里既要忙军务又要忙政务,好不容易偷个浮生半日闲,提了一瓶与君楼的上等好酒出了城门,在城外北山上寻了个有山有水、风景绝佳之地,打算喝喝小酒、赏赏美景,再睡上一觉,结果不幸遭到了不速之客的打扰。
“救命啊……救命啊……”接二连三的呼救声传入她的耳中,听上去分外娇弱可怜,郁寒歧郁闷地睁开眼。
躺在枝繁叶茂的树杈上看热闹的郁寒歧发现,这喊救命的姑娘纯粹是自己作死,也不知是谁给她的胆子,没事跑到这荒郊野岭的湖里面洗澡的,难道是觉得这湖水看上去分外青碧可爱,所以一时情不自禁?这简直毫无道理,且不说这湖水是否干净,单单说这水里的各种小鱼小虾,没准还有水蛇,就让人瘆得慌了,何况这幕天席地的,也没个遮挡,万一遇上个风流浪荡的采花贼,或者再倒霉一点,遇上个妖怪,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不过,这位姑娘的运气其实不错,她不过是自己滑了一跤,在水里跌倒了罢了,那水还不到她胸口深,扑腾两下也就能站起来了,偏偏她扑腾了半天,愣是没站起来,倒把郁寒歧给吵醒了。
因此,郁寒歧觉得这位此时此刻正不断呼救、以至于扰了她的清梦的姑娘,纯粹是自己找死,而且找死的行为显得极度愚蠢,她格外地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大发慈悲救她一救,或者再等等,这种时候一般是要有个白衣侠士来救人才显得比较合理。
就在郁寒歧寻思着要是没有英雄来救美,她是不是应该上去客串一把的时候,这英雄终于姗姗来迟地登场了。
只不过,这人是救了,这英雄却没得到美人的千恩万谢、以身相许,反而把人家姑娘给吓晕了,美人临晕之前还不忘指着他的鼻子,惨白着一张脸尖叫了两声:“妖……妖怪……”
原来,英雄救美的白衣侠士不是人,是个大妖怪,他模样倒是很周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可惜额头上偌大一个妖印,明晃晃、毫不掩饰地摆在那儿,显得格外嚣张。
郁寒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看的这场热闹,比与君楼里说书先生讲的段子也不遑多让了。
这笑声引起了那位大妖的注意,他一个飞身就来到了郁寒歧面前,微微动了动鼻尖,指着郁寒歧的酒瓶子问:“这是什么?”
郁寒歧也不藏私,大大方方道:“这个啊,是翼城与君楼的上等好酒。此酒,名为青山一醉。”
对方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最后落在她腰侧的宿方剑上:“你是翼城的大将军?神剑宿方的主人?”
“你认得我?”郁寒歧挑了挑眉。
那妖点了点头:“久仰郁将军的大名,在下云萧涯。”
“哦?你就是帮助苍氏一族的那个大妖?”郁寒歧顿时眼前一亮,坐起身来。
由于她坐在树上,整个人便显得居高临下,云萧涯还以为她接下来一定是要与自己动手了,毕竟宿方剑是出了名的斩妖神剑,比温文尔雅的星图剑暴虐得多,宿方剑之主见了妖,岂有无动于衷的道理?
谁知郁寒歧只是将他也细细打量了一番,就又躺回了树上,那副悠哉又自在的样子,就好像是见了什么稀奇的物件,仔细看过之后,长完了见识,也就算了。
于是云萧涯好心地提醒道:“你是神剑宿方之主,知道我是妖,难道不是应该与我打上一架吗?”
郁寒歧十分果断:“我不与你打。”
“为何?”缺心眼的大妖怪锲而不舍地追问。
“人有善恶,妖有好坏,你身上没有血腥气,想必也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大妖,我何必非得与你过不去,”郁寒歧懒洋洋地说着,顺手把酒瓶子往他跟前一递,“何况你刚刚不还救了个人吗?喏,请你喝酒。”
云萧涯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接过酒瓶,饮了一口:“果然是好酒。”
两人说话间,云萧涯的袖子里探头探脑地冒出一个小脑袋,郁寒歧稀罕地看着那小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捡的一条小白蛟,它现在年纪还小,得再过几百年,才能化成人形。”云萧涯解释道。
郁寒歧想,几百年,那自己的骨头渣子大概都化成灰了,她心血来潮地沾了一点酒凑到那小白蛟鼻尖,结果惨遭对方嫌弃,郁寒歧郁闷道:“真不识货。”
云萧涯哈哈大笑。
那之后,云萧涯三天两头的,时常跑来翼城同郁寒歧喝酒,有一回郁寒歧问他:“你这么时常往外跑,合适吗?那位苍家家主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以为你存心勾结我们翼城,要造他的反呢?”
云萧涯毫不在意:“我做了个替身傀儡掩人耳目,只要郁城主守口如瓶,没人会知道的。”
郁寒歧故作夸张地叹道:“你们妖族果然是心机深沉!”
云萧涯笑纳了她的美誉:“谬赞、谬赞!”
那一年冬天过得十分平静,东方青龙城一次都没有来犯过,各方势力仿佛心照不宣地打算先各自好好地过完这个年,年后再来互相掰扯。
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有些人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先前苦的时候,郁寒歧独掌翼城太久,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原先跟着郁家父子的一些个副将、旧城主府的那些官员,还有郁家那些三姑六婆,一帮子乌合之众合起伙来,打算掀郁寒歧的台子,前者拐弯抹角地说她独断专权、穷兵黩武,长久地霸占翼城军政双权不合适,后者说她终究是个女子,早就到了出阁的年纪,应该趁早找个好人家嫁了,把翼城的权柄交到男人手上,从此相夫教子,安安心心过一个女儿家该过的日子。
郁寒歧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将他们一一撂了回去,该军法处置的军法处置,该充耳不闻的充耳不闻,照旧独掌大权,然而背地里却实在是气得不轻。这帮人,一个个成天里尸位素餐、啥也不会,就会给她找麻烦使绊子,还能装出一副我都是为你好、为了翼城百姓的未来、为了大局着想的嘴脸,也不知当初妖兵围城、翼城百姓危在旦夕的时候他们又在何处?
这么多年在战场上厮杀惯了,郁寒歧的一颗心早就磨得坚不可摧,此刻却仍旧难免感觉出了那么一点不是滋味的辛酸。
云萧涯来找她喝酒的时候,发现她眉眼之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郁之色,便顺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郁寒歧那天大概是一不小心喝得多了,人也变得嘴碎起来:“你看我,拼了命地守住这一座城,护一方百姓安宁,受的伤、流的血,一点也不比旁人少,到头来,还是要被人说一句,终究是个女子。”
云萧涯想了想,认真道:“在我们妖族,强者为尊,没有男女之分。”
“是么?那你们妖族,好像也挺不错的。”郁寒歧睁大眼去瞧他额上的妖印,却觉得他人都开始重影了。
云萧涯无言以对,举杯一饮而尽,自言自语道:“拟把疏狂图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哈哈哈……”郁寒歧大笑,“胡说八道,你会不会念诗啊?下一句明明是……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那你念一首来听听?”云萧涯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嘲笑,反而虚心求教道。
郁寒歧顿了顿,嘻嘻哈哈地笑了两声,然后拿起一根竹筷,活像个讨饭的乞丐一样叮叮当当地敲起碗碟来:“念就念,你听好了啊……弃我绿罗裙,着我黄金甲,问我何至此,父兄报国身先死,天下烽烟,国也不国,家也不家,愿来世、托生不做女儿家……”
“女子怎么了?我比这帮废物强多了!”酒越喝越多,郁寒歧的声音也就越大,她倏地拔出腰侧长剑,指向夜空,“我今日在此断言,我死之后,宿方剑再无新主,没有人能再彻底收服这把剑,没有人配得上这把剑!”
剑光流转,剑芒寒气逼人,云萧涯作为一个大妖,也不由得被那剑气所慑,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寒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走,我们一起远离这些是非,人世间逍遥自在,无处不可去。”
这一年冬天的平静只是假象,身为苍氏一族的两大助力之一,云萧涯知道,等来年开春时节一到,苍氏族长就要发兵,首先剑指东方青龙城,讨伐早已犯天下之众怒的妖兵之城,然后便是与南方翼城不可避免的争夺战,天下烽烟四起,不过又是顷刻之间的事。
郁寒歧的酒好像一下子醒了,她默了片刻,突然笑了,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不能。”拒绝得十分干脆,一点儿也没有犹豫不决。
但云萧涯却觉得,只是不能,而非不愿,这个答案已经很好了,好到足够让他再醉上十几坛好酒,于是他同样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不必放在心上。”可惜,他心里终究做不到如面上一样潇洒,于是,最后选择了不告而别,临走时还顺走了桌上剩下的两坛子青山一醉。
那是他最后一次同郁寒歧一起喝酒,也是他与郁寒歧见的最后一面,那之后,天下烽烟四起,战事吃紧,他们各有立场,是敌非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