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城的与君楼近日来了一位十分特别的客人,此人是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青年男子,容貌英俊,却生了一头如雪的白发,言行举止温雅得很,但不知怎的,就是给人一种威严、不敢靠近的感觉。
他每日午后必来点上一壶茶,并几碟子小菜,一坐就是一下午,小二连着几日给他端茶送水,有一回终于大着胆子问:“看客官您不像本地人,可是来翼城游玩的?咱们与君楼的好酒乃是一绝,您可要尝尝?”
那人笑了笑,似乎很是好脾气:“不了,我不饮酒。我来这儿,是等一个人的,等到了,我也就走了。”
“那、万一等不到呢?”小二疑惑道。
“他一定会来的。”那人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笃定道,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丝毫无需担心结果。
贺长风就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再次踏进与君楼的大门的,说书台上的先生今日正与大家说时下最广为流传的新鲜事儿,也就是南方数城出现水妖、禁妖令行将废止一事。
二楼处的一个雅间突然传出一个男声:“先生说了好几日的水妖,今日不如换一换,讲些别的。”
说书先生笑了笑,抚着胡须道:“不急不急,待老夫先讲完这一段。”
贺长风循声望去,只见雅间的窗户被人缓缓推开,白衣白发的男子也正望向他的方向。
小二迎上前来招呼他:“公子里边请。您是想要个清静些的雅间,还是就在咱们这大堂里坐一会儿?”
贺长风盯着那雅间道:“不必了,我与那位是朋友。”
小二恍然大悟:“原来那位客官等的是您啊,那您这边楼上请。”
贺长风进了雅间,等店小二掩上门出去后,才在云独胤对面坐下,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白玉小瓶,往他面前一放,冷声道:“你的东西。”
云独胤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自有办法。”贺长风的脊背僵直,语气也生硬,“你究竟想做什么?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云独胤拿起那个瓶子,随意地捏在掌心把玩:“跟从前相比,如今这些人算什么?”
贺长风脸色阴沉了下来,云独胤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你是星图剑主,应该已经感应到了,宿方剑就在这里,你也应该知道,它的新主是谁。把那个人带到这里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贺长风怒道。
“你不听我的也没关系,我杀了她,照样可以收回重新现世的宿方剑。”云独胤语气轻松地威胁道,“你知道我有这个本事,而且说到做到。”
贺长风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拔剑指向眼前的这个人,可是最后,他只是沉默地咬紧了牙。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个人,不是他有能力去挑战和战胜的,就算仗着神剑在手,他也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从来都不是。
“我需要时间。”最后,贺长风妥协道。
云独胤显得十分好说话:“三月之内,把那个人带到翼城北山的将军陵。”
那天云独胤临走时,还回过头玩味地说了一句:“说来也算有趣,连我也没想到,宿方剑现世,择的新主居然是那个小姑娘,我一直以为,会是另一个。不过也无妨,他们家的人,骨子里就带着血腥气,天生的杀伐之才。”
贺长风一个人在与君楼坐到了天黑,期间几次将那殷勤地前来询问是否需要添些茶水点心的小二挡在了门外,等到与君楼快要打烊时,小二又来敲门,门内却没了回音。
小二大着胆子推门一看,雅间内空无一人。
贺长风是在收到长明以术法传来的讯息后离开的,那薄薄的短笺上面只说了一件事,太子殿下不日将亲至毕城。
贺长风连门都来不及走,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他没想到如今都城这样的局势,苍亦歌居然还要亲自跑到毕城来,是为了凤歌,还是因为他?
国君病重,太子理政,这样的局势下,苍亦歌怎么能随意离开都城。贺长风一边飞身往城外赶,一边想起,此前凤歌质疑过他身上带着的那个银色面具。
天已经黑了,城门落了锁,大街上空无一人,贺长风的脚步猛地一停,他直觉苍亦歌可能知道了什么,打算来兴师问罪。
那天晚上,那位在与君楼说书的老先生入睡前,突然在自己家放灯盏旁边的桌案上发现了一个包袱,打开来一看,全是银子,上边还有一张字条,写了一个消息:寻鹤山庄少庄主风长鹤,死而复生,重出江湖。
次日,老先生便在与君楼将这消息传了出去:“今日我与诸位说一件时下的新鲜事儿……”
台下的熟客起哄:“先生今日还要讲水妖吗?这都讲了多少天了,换一个,换一个!”
老先生从善如流:“今日不讲水妖。话说不久前鬼水河决堤,参城大水,那水淹没了全城,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寻鹤山庄也没能幸免,一朝倾覆,都道说天妒英才,这位少庄主也在大水中丧生,江湖上从此失了一位顶尖的剑术高手。可谁知,近来又有一桩怪奇传言,说是这位少庄主得到了上天庇佑,死而复生……”
与君楼里南来北往的旅人络绎不绝,真真假假的消息都会被很快传扬出去,说书先生今日这一席话,不用两日便会传遍江湖。
贺长风行踪飘忽地回到毕城时,凤歌和秋淼还在先前他们落脚时临时租住的那处宅院等他,可是他推门而入时,门缝处先行露出的竟然是一道凛冽的寒光。
贺长风险之又险地躲过那一剑,翻身从矮小的木门一侧的墙上越墙而入,好不容易进了院落,却发现院中也有人在守株待兔。
凤歌和秋淼倒是都在,只是两个姑娘都被人绑了起来,嘴里各塞着一团白布,背靠背坐在小院墙边的地上,看见贺长风时都“呜呜”地挣扎起来,而拿着剑站在她们身边的人,赫然是当初参城水灾发生时失踪的文筝。
贺长风被人一左一右拿剑指着,那两人正是寻鹤山庄四大护卫当中的两位,文止和文息。
“长风公子,别来无恙啊。”屋顶上传来一个闲适的声音。
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飞檐走壁,一跃而下,来到贺长风面前,十分俗套地威胁道:“你最好别乱动,要不然在下可就不敢保证这两位姑娘的安全了。”
贺长风果然一动不动,他十分配合地问:“你想做什么?”
“……”对方停顿了半晌,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心,“我忘了,长风公子可是赫赫有名的星图剑主,这两位姑娘也不是普通人,听说,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奎城城主的千金来着?”
他十分牵强地说道:“诸位可都是贵人,我也没想做什么,就是纯粹想找找麻烦。”
贺长风微微侧了侧头,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笑道:“是因为,我放出了少庄主死而复生的消息,妨碍你金蝉脱壳了?”
对方听了这句话,立刻恼羞成怒地拔剑刺向他,贺长风本能地举剑一挡,对方立刻适时地威胁道:“你最好别躲。”一边的文筝配合地将剑架在了凤歌和秋淼的脖子上。
贺长风手上的动作果然迟疑了一下,对方趁虚而入,一掌打在他胸口,力道之大,贺长风整个人直接倒退了数步,半跪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见到此情此景,凤歌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拼命想要挣脱身上的绳索,可惜这绳子紧实得很,就连秋淼这种学过武功和术法的也挣不开。
文筝皱了皱眉,色厉内荏地将剑挨近了几寸:“别动。”说话间,目光却是望向院落中央,隐含忧色。
贺长风不反抗,对方下手便毫无顾忌,作势就要将剑往他胸口刺去,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剑尖就要刺进血肉,院外及时传来了一声大喝:“住手!”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一手持剑,一手松开了紧握的缰绳,翻身在马背上借力一跃,身影比奔腾的骏马更快地来到近前,剑光起落处大开大合,气势如虹,伴随着数道利刃般的明黄色符纸一道飞出,打偏了那一剑的去向。
贺长风的左肩处被偏转的剑尖刺中,血色飞快地侵染了白色的衣襟,显得分外触目惊心,但总算是没有伤到要害。
“你们竟敢伤我大哥!”贺长明气急败坏地冲进那一方小小的院落,剑招和符纸都一起不管不顾地朝戴着面具的那人招呼过去,一时间以一敌三,竟毫不落下风。
贺长风捂住伤口倒退几步,脚下略显不稳,一双手从背后适时地扶住了他。
“殿下?”身后之人竟是苍亦歌,贺长风脸上现出惊讶的神情,“殿下这种时候怎么还亲自来此?都城那边……”
“都城那边,无需担忧,”苍亦歌神情莫测地道,“我让长明做了一个我的替身傀儡暂时掩人耳目,长风,这种术法,你可曾听说过?”
“未曾。”贺长风皱了皱眉,移开目光,看向院落中央,道。
“罢了,”苍亦歌仔细看了看他略显苍白的脸色,然后也将目光转向院落中央的战局,“想来,是巧合。”
贺长明犹如神兵天降的攻势让文止与文息两人合力都有些招架不住,片刻后,苍亦歌的其他护卫也纷纷赶到,挟持凤歌和秋淼的文筝一时不慎,也被裹挟进了战局之中,场中局势瞬间扭转,眼看不敌,对方果断决定退走。
苍亦歌的目光一直锁在那个带着银色面具的男子身上,贺长风不解地问:“殿下在说什么?”
苍亦歌意味深长将目光放回他身上:“风长鹤用一个面人做的替身傀儡骗了我许久,还诈死,你可知道?”
不待贺长风回答,他又说道:“那个面人,想必你也见过,凤歌说,你们在翼城时买过一模一样的。”
贺长风的后背泛起一股凉意,苍亦歌的手还扶在他背上,明显感觉到他的背脊僵了一瞬,接着贺长风突然毫无预兆地倾身向前,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长风?!”苍亦歌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冲贺长明喊道:“别追了!长明,回来看看你大哥。”
贺长明立刻停下了追击的脚步,文筝等人趁着时机顺势退走。
凤歌和秋淼也来到近前,贺长风按住长明要给他把脉的手:“不必,我没事。”
“殿下,”贺长风显得十分虚弱,声音沙哑地道,“臣有要事,需单独禀报。”
“好,先进屋。”苍亦歌立即应道。
苍亦歌亲自扶着贺长风进了屋内,贺长风取出那个凤歌从他身上发现过的银色面具,那日凤歌因面具之事质疑过他,只是最后这质疑不了了之,这面具也就又回到了他手中。
苍亦歌当然认得那面具,与风长鹤脸上的如出一辙:“这是?”
贺长风将面具展示给苍亦歌看:“臣当日奉殿下之命,前去鬼城查探水灾,遇到了戴着这个面具的人,这是从他身上得到的。当时鬼城全是水妖,臣靠着星图剑才一路杀出去,谁知一路上,水妖已经沿着鬼水河泛滥蔓延至沿途各城,我急着赶回参城,谁知都城又出了事,与殿下错过了行程,也就来不及向殿下禀报。我怀疑风长鹤其实并没有死,于是想办法在江湖上放出了他死而复生的消息,果然将他诈了出来。只是没想到,他狗急跳墙,居然挟持公主……”
“咳咳咳……”贺长风说了这许多话,像是撑不住一样,停下来咳了几声,苍亦歌立即便要起身去叫长明进来。
贺长风阻止道:“殿下,那个什么傀儡替身,我确实不知。”
苍亦歌只好转而倒了杯水给他:“我知道了,这些事,你就先不必忧心了,暂且先留在毕城养伤。待你好一些,随我回都城,眼下父王病重,我代理朝政,到时有的是需要你在一旁分忧的时候。”
“殿下相信我?”贺长风的眼神因受伤显得有些黯淡,追问道。
苍亦歌笑:“相信。”
过了一会,他又补充道:“其实那个面人,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我让人查过了,苍昼国各城,几乎都有。所以我才说,是个巧合。”
贺长风这才听出他的揶揄,无奈地吐出一口气:“殿下……”
苍亦歌笑得更过分了:“话说长风,你要是真这么喜欢面人、糖人还是纸人这种小玩意儿,等回了都城,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上一打。”
贺长风低头喝水,果不其然被呛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