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这东西是哪儿来的?”凤歌问道。
苍亦歌叹道:“这是长明发现的,之前从水里捞起来的风长鹤的尸首是假的,不过是个用术法造的傀儡替身罢了。”
凤歌愣了一下,才接着道:“王兄是说,这个面人,是风长鹤的傀儡替身?”
“不错。”苍亦歌点头。
凤歌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个面人,是贺长风在翼城时买的。”
闻言,苍亦歌猛地站起身来,衣袖扫过桌子,那个面人顿时掉在地上,摔出了一道裂纹。
贺长风在翼城买的面人变成了风长鹤的傀儡替身,这件事让苍亦歌和凤歌两人面面相觑了许久,都不敢去想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凤歌说道,却连自己都觉得这不是一句误会就能解释得清的事。
“长风至今还没有消息,”苍亦歌定了定神,道,“等他回来再问个清楚。”
贺长风是什么样的人,苍亦歌一向是最清楚的,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没有兄弟,只和贺家大公子从小一起长大,是君臣,也是朋友,情同手足。
然而,还没等到贺长风回来,都城先传来了消息,国君病重,急召太子回宫。
苍亦歌十分不解,苍泓的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病重?就算他真的病得厉害,又何至于如此急切地要召他回去?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不到半日,又有三道加急御令接连传来,内容无一例外,全是急召太子回宫,苍亦歌只得匆匆启程。
好在御令中并未提到让凤歌也一同回去,先是贺长风在鬼城失踪未归,那日秋淼又去了鬼城寻找贺长风,至今也没有消息传回,凤歌便暂时先留在了参城,等秋淼和贺长风的消息。
凤歌和苍亦歌不知道的是,秋淼并未能顺利到达鬼城,在刚到觜城地界的时候,她就被一桩怪事绊住了脚步。
事情的起因是觜城城主得了怪病,城里的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城主府于是张贴告示寻医,谁知神医还没寻到,那怪病就先一个接一个地传开了。染上怪病的人先是精神不济,然后会开始忘记一些事情,最终陷入沉睡。觜城是小城,却有半城以上的百姓都染了怪病,连驻军的将士们都未能幸免,最后迫不得已,觜城大将军派了个没有染病的小将士向相邻的柳城求援,然后便将城门封了。
秋淼只不过在觜城耽搁了一夜,恰好就赶上了城门落锁,被困在了觜城。
为了尽快离开,她连夜潜入城主府,想要从最先染病的城主身上查探此事,谁知刚刚踏进那一方小小的院落,就有数条细长的不明物向她袭来。
秋淼险之又险地躲过,定睛一看,发现那东西是从院中的一口井里伸出来的,呈墨绿色或黑色,外表看上去像是普通的水藻一类,却是妖物。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是什么妖物,脚下突然不慎绊了一跤,那些水藻状的怪物顿时趁虚而入,舞动着上前缠住了她的手脚和脖子。
眼看就要被那妖物拖进井里,秋淼情急之下胡乱召唤出自己的短剑朝它们砍去,一时间却收效甚微。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炫目的剑光如天降神兵,转瞬间斩断了所有纠缠的水藻,秋淼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把剑的模样,就见其飞回了一人手中,那人收剑入鞘,动作极快,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只是默然地立在原地,就让那妖物恐惧地退回了井中。
秋淼见他打退了妖物,转过身就要离开,连忙上前追问道:“你是谁?”
那人背对着她,压低声音快速说道:“鬼城、柳城、井城,如今再加上觜城,已经全是泛滥成灾的浮心藻妖了,非你我一人之里能敌,送信去玄岐门,请他们派弟子下山吧。”
“让玄岐门弟子下山?”秋淼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只听那人的声音越发沉重,最后留下两个字:“除妖。”
秋淼的脚步一顿,突然间感到一股寒意遍布全身,只有世间妖邪再现,祸乱四起的时候,玄岐门弟子才会纷纷下山,入世除妖。
而在这一场妖祸席卷各城的最初,参城大概是第一座及时做出了有效应对的城池,后来苍昼国王室的史料记载上,将其归功于当时正身处参城的凤歌公主。
那天参城城主正引着凤歌公主查看重新修建中的鬼水河堤坝:“公主请看,这段河道原本是水流较为轻缓、河道宽阔之地,但是经过上一次决堤,河水改道,原有的部分河床干涸,新的河道曲折破碎……”
凤歌看向那些忙碌的工人,眼前突然闪过一片黑影,起先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接着便听见一声惨叫。所有人都看见了,原本平静的河水突然再次变成了发狂的巨兽,水中有诡异的阴影正在不断扩张,那是很多细长的水藻状的东西,刚刚重新开始修建的一小段堤坝像一块不堪一击的豆腐渣,再次崩溃。
在远隔数城之远的翼城,原本与鬼水河流域并无交集的翼水也开始出现异象,河道中凭空出现的漩涡让许多往来船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吸入其中,船毁人亡。
凤歌身处参城,眼前却好像突然看见了翼城北山的场景,那是一座平日里游人罕至的山崖,是最荒芜、最不起眼的一处角落。
突然间,凤歌感到脚下的土地在剧烈地震颤,眼前的幻象消失了,她看到的是河水中铺天盖地、翻涌而至的浮心藻妖,比任何幻象都要妖异,像一场不应该出现在人间的噩梦。
“这是什么东西?!妖……妖……”她听见参城城主惊恐万状的颤抖声音。
妖录上记载,浮心藻妖可使人堕入梦魇,原本并不致命。然而借由鬼城水灾扩散出去的浮心藻妖与翼城北山上的湖中出现过的并不一样,它们让人在梦魇中看见自己一生中最为恐惧的一切,守财奴看见自己家财散尽、沦为穷鬼,书生看见自己十年苦读、名落孙山,或在梦境中绝望地死去,长睡不醒,或在醒来后陷入癫狂的绝望。
但其实对于所有的妖来说,除了那些悄无声息的杀人方式,它们也可以选择最直白、简单的方式,因为此时此刻,它们不再隐藏,它们无所顾忌。
凤歌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为何那样冷静,在所有人都为亲眼所见的妖邪恐惧和震颤时,她一把抓住因腿软而瘫倒在地的参城城主,对方身上的衣服料子是上好的“冰锦”,据说出自东方青龙七城的沿海之地,以其轻、软、薄的特点广受各城的贵族喜爱,价格昂贵,纹样华美。
这种不合时宜的名贵衣料抓在手里的感觉让凤歌想起不久前,她的王兄苍亦歌对参城城主其人的评价:性格多有优柔寡断之处,遇事不决,耽于享乐。
想到此处,凤歌没好气地冲着参城城主喊道:“让所有人离河水远一点,退回城中,封锁城门,把水闸放下来。听到没有?快去!”
“啊?啊!是……是!”参城城主好像突然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地下令去了。
凤歌在城主府的府卫护送之下,和众人一起退回城中。
高大厚重的城门落下的那一刻,她回头望去,只看见数不尽的暗影,来势汹汹。
数百年前,天下还是一片乱局的时候,苍氏先祖在诸多势力中脱颖而出,傲视群雄,睥睨天下,一统苍昼,从此四境安稳,有人说,苍氏一族的人骨子里,天生留着杀伐的血,凤歌原本并不这样觉得。
谁都知道,苍昼国这一代唯一的一位公主是个自小养在深闺里的姑娘,凤歌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站在参城高大的城楼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墙底部那些不断企图侵入城内的妖物时,她分明感觉到了自己身体里沸腾的血,那是一种陌生的渴望,刻在骨子里的杀伐的渴望。
“区区水妖,不必怕它们,用火攻。”矜贵柔弱的公主脸色如冰,说出的话狠决又镇定,与她过去十八年来的模样判若两人,就好像冥冥中有个经年沉睡的幽灵,借着她的身躯复生了,一苏醒,便要用鲜血为自己献上第一份祭礼。
城墙上很快备好了火油,第一批弓箭手整齐划一地在箭头上浸满火油,在第一波妖异的阴影爬上城墙时,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烧焦的臭味传到每一个人鼻尖,伴随着妖异的“嘶嘶”声,就好像那些妖异的东西也像人一样,感觉得到疼痛、愤怒和畏惧。
事实上,这些浮心藻妖只是最低智的妖物,除了遵循本能,在它们所能触及的水域中不断扩张、吞噬它们所能吞噬的一切之外,并无太多灵智。不过,从鬼水河的源头所在之地的鬼城,一路扩张到周边的柳城、井城、觜城,乃至如今的参城,这确实是它们第一次在人手里吃到苦头。
在火焰的威胁下,绝大部分浮心藻妖都畏惧地退散开去,转而潜回水下。
“不好,水闸!”凤歌猛地反应过来,冲着城楼底下守水闸的人喊道,“顶住水闸!”
鬼水河流入城中,在城门处设有专门的水闸,位置在西侧城楼的最底下,用来控制流入城中的河水水量。
话音刚落,负责看守水闸机关的士兵立即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撞击力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像是敲在每一个人心上的鼓点,惊心动魄。
“怎……怎么办?那些妖怪要进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恐慌的情绪如潮水般蔓延开去,所有人都开始七嘴八舌地哭喊起来。
“都给我闭嘴!”凤歌被他们吵得头疼,眼前又是一黑,那种奇怪的眩晕感再度出现,她眼前又浮现出了翼城北山的山崖一角。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那里有什么?凤歌脚步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撑在城墙上,粗粝的石块硌在手心,她勉强清醒过来。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公主!你没事吧?”
“现在先找几个水性好、胆子大的人到水下去,用修建堤坝专用的石块和沙袋堵住水闸,那些东西没那么快进来。”凤歌咬住自己的舌尖,疼痛感和血腥气一起在嘴里蔓延开来,她断然道,“然后把城中河道里的水抽干,切断水源,快去!”
城中一旦断了水,百姓的生活就会受到影响,但是眼下情况危急,为了阻止水妖入城,没人还能顾得上这些了。
在所有人都陷入惊慌失措当中时,如果有一个人能保持冷静和清醒,其他人就会本能地遵循他的命令,尤其是,这个人还刚好身份尊贵。苍昼国王室这些年在百姓心中所具有的信服力,及至今日,在凤歌公主身上有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没有人质疑凤歌的命令,靠近城门处的河道首先被抽干了,局面暂时被稳住了。只是一连数日,城中断水,百姓人心惶惶,群妖围城这件事已经不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参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参城城主日夜寝食难安,带着一帮城主府的官员围在凤歌身边:“公主殿下,您看现在这……”
他说到一半,像是说不下去一般,又是甩袖,又是叹气:“这可怎么办啊?”
凤歌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或有低头回避的,或有脸色雪白的,每个人都是一副大梦初醒、惊魂未定的样子,好像他们已经都被浮心藻妖拖着去梦魇中逛了一圈才又重新回来站在这里似的。
“为今之计,只有向外求援了。”凤歌说道。
“公主,今日之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只怕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啊!事到如今,我们能向何处求援?”有人反驳道。
“就是啊,何况还有禁妖令,若要求援,我们又该如何说明此事?”有人附和道。
“众目睽睽之下,妖邪现世,你们倒还记得禁妖令?”凤歌冷声道,“就照本公主说的做,向外求援。”
“那敢问公主,我们应当向何处求援?”参城大将军窦正问道。
凤歌冷静而快速地分析道:“那些水妖沿着鬼水河而来,沿河的鬼城、柳城、井城还有觜城,如今的情况恐怕都不容乐观,鬼城是鬼水河源头,自传来水灾的消息后,便突然与外界断了联系,想必更是凶多吉少。离我们最近的是毕城,鬼水河流至此处便渐渐断流,水妖扩散至毕城的可能性极小,因此……”
她停了一瞬,望向窦正,严肃道:“窦将军,请你派出一队最可靠的人,首先前往毕城求援。”
“末将领命!”
“还有,”凤歌接着道,“再派一队人,往都城送信,说明此间情况,只是都城太远,我们不能指望都城的人来得及派出援手……”
“可是公主,”参城城主又问道,“这妖邪之事,该如何说明?禁妖令……”
“如实说明,”凤歌打断他,语气凛然,“陛下若要以禁妖令派人问责,本公主一力承担。”
“最后,”凤歌的手在长而宽的衣袖中紧握成拳,“参城之中有众多无辜百姓,不能让他们所有人都一起困在城中等死,万一等不到救援,我们要做好与群妖决一死战的准备。西北处城门无水,如果真到了最后一刻,就以此处为突围之地,尽力护送城中百姓离开。”
参城城主一听还有逃走的可能,立即道:“公主身份尊贵,不如下官现在就亲自带人护送公主先行离开参城?”
“不,”凤歌断然拒绝道,“我既然身为公主,就当与一城百姓、共存亡!”
窦正闻言,眼中现出毫无掩饰的钦佩之意,他猛地抱拳跪下,盔甲在地上磕出一种铿锵的凛冽之意,重重地朝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公主磕了个头,没说什么,然后站起身,大步转身离开,前去安排方才商定好的各项事宜。
众人陆续散去,凤歌独自回到房中,那个面人被她从苍亦歌那儿要了来,放在窗台前。
她在窗台前沉默地站了一会,然后以一种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小声道:“贺长风,你在哪儿……在做什么……你还好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面人身上多了一道丑陋的裂纹,又因为被水泡过很久,看上去已经开始坏了,它当然没法回答她,于是周遭彻底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