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独胤带走了胜遇,鬼城的大水却没能完全退去,浮心藻已经在这里肆虐成灾,如今这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风长鹤站在原地,握剑的手紧了又紧,终于忍不住胡乱挥出好几下,其中剑势全无章法,只为泄愤,他颓然地半跪下,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似压抑的怒吼,又似兽类的低鸣,全是无人知道的无奈和愤恨。
银色面具从他脸上脱落,“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露出底下一张俊秀端方的脸,却并不是苍亦歌在寻鹤山庄中见过的那一张。
而在参城的义庄里,苍亦歌缓缓掀开一块白布,仔细辨认了半天,也仍是无法相信眼前躺着的就是风长鹤。
那具身体如贺长风所说,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了,皮肤肿胀发白,像泡发了的白面,脸上被破裂的面具划破了,身上也有有许多细小的划痕,只能隐约看出身形和面貌,身上的服饰和佩剑倒确实是风长鹤无疑。
“王兄,”身后传来凤歌的声音,“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他们都不敢来打扰你。”
苍亦歌转过身去,果然看见凤歌忧虑的神色,义庄门口也有好些人在等着他。
“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吗?”苍亦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鬼城的消息断了,”凤歌说着,声音突然开始有些颤抖,“贺长风……失踪了……”
苍亦歌原本正迈过义庄那高门槛的脚步一下子绊住了,整个人险些直接摔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凤歌:“你说什么?!”
凤歌说不出话来,眼睛却开始不由自主地泛出泪光。
苍亦歌扶住门框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腐朽的木头门框被他捏碎了一角,向来在外人面前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咬牙切齿地对着一群人道:“去找!无论是死是活,一定要找到贺长风!”
人群中的秋淼越众而出,当即主动请缨道:“太子殿下,秋淼愿前往鬼城!”
苍亦歌此时此刻已经顾不上此前贺长风提醒过的,顾及他自己的安危,他准了秋淼的请求,倒是凤歌,敏感地审视起了这个玄岐门出身的女子,她是众护卫之首,又是一城之主的女儿,身份原本就不一般,如今看来,她对贺长风倒是比对太子更为上心。
凤歌知道这种时候不应该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但她就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个秋淼给她带来的威胁,同为女子,有些事情只有彼此察觉得到。
离开临时的义庄,凤歌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城主府为太子和公主一行人安排了住处,贺长风的房间在南院,他还没来得及住上几天就走了,临走时除了苍亦歌谁也不知道。
凤歌说不准自己是个什么心思,她鬼使神差地,往贺长风的住处走了过去,明知那里如今应该空无一人,但她还是伸出手推了推那扇门,出乎意料的是,门竟然没有落锁,随着她这么一推就开了。
凤歌走进去,只见屋内陈设简单,摆设整洁,几乎未曾留下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她随意转了一圈,正打算离开时,突然发现门缝处的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蹲下身,发现那是一根细长的竹签,被削成了圆润的形状,一头是尖的,一头是钝的。
“这是……”凤歌思索道,“从什么东西上面拆下来的竹签?”
将那竹签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半天,凤歌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她和贺长风在翼城游玩时买的那两个面人身上的竹签吗?他们去了西市两回,贺长风买了两次面人,当时她还奇怪,贺长风似乎很喜欢这个看上去没什么用的小玩意。
“竹签在这里,那面人呢?”凤歌自言自语道,“应该有两个才是。”
然而,屋内仅有的东西一目了然,并没有那两个面人。
凤歌满心疑虑:“难道扔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有些气闷,手里还捏着那根竹签就离开了。
秋淼离开后,苍亦歌身边的护卫一下子捉襟见肘起来,由于他先前派出了大多数人手前去帮忙救助水灾过后幸存的百姓,现在身边实在是没剩几个人了,城主府的侍女也不如秋淼细心,又一次发现手边的茶壶空了的时候,苍亦歌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起身出去寻茶水。
今日的城主府不知为何格外安静,苍亦歌一直走出了院子,也没见到人。
“人都去哪儿了?”太子殿下一头雾水。
突然间,苍亦歌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强烈的寒意向他袭来,他本能地往旁边一躲,只见一张明黄色的符纸宛如利刃般直直地嵌入了他刚才所站之地的地面。
以符为刃,削铁如泥,这是玄岐门之流的人才会的功夫,苍亦歌转头望去,只见屋顶上站着一人,白衣白发,衣袂飘飘,俨然一副仙风道骨。
“你就是苍昼国的太子。”对方如此问道,语气却是肯定的。
苍亦歌长这么大,除了那回在壁城意外遇见青婺藤妖,还从来没有被人刺杀过,因此,眼下面对这位明显来者不善的仁兄,他居然还有些新奇,于是他淡定地笑着反问道:“你是刺客?”
云独胤觉得,这个太子简直不可理喻,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事实上,苍亦歌如此淡定并不是因为突然缺心眼,而是因为他在看见云独胤的同时,看见了他身后一个急速逼近的黑影。
“啊啊啊——”熟悉而又跳脱的少年人拉长了声调的惨叫传入在场的两人耳中,那个正以一种不似凡人能轻易达到的高速飞来的黑影,正是贺长明。
苍亦歌见怪不怪地笑了,以往贺长风每次教训自个儿弟弟时,贺长明都喜欢这么故作夸张地惨叫,其实长风从来都舍不得对他下重手,两人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闹腾得厉害,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贺长明好像控制不住身形一样,直直地朝站在屋顶上的云独胤撞了过来。
云独胤自然不可能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撞,只见他轻而易举地一闪身,贺长明就从他身边飞了过去,然后整个人急速往下坠去。
苍亦歌适时地往后退了一步,贺长明整个人保持着大声惨叫的形象摔在了他面前,落地前还不忘翻滚了一圈,卸去冲击力,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做出一副摔得特别惨、伤得特别重的可怜兮兮的样子。
“呼——”贺长明躺在地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抱怨道,“这个什么破烂千里传送符也太难用了吧,差点摔死我。殿下,你看我这么可怜,都不拉我一把的吗?”最后一句明显是故意撒娇。
苍亦歌哭笑不得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有刺客。”说到最后三个字时还应景地指了指屋顶上站着的人。
云独胤的眼角忍不住跳了跳,感觉自己受到了蔑视。
“一个毛头小子,你以为你会是老夫的对手吗?”云独胤冷声道。
贺长明从地上爬起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漫不经心道:“我是不是你的对手有那么重要吗?反正我的任务只是保护太子殿下,只要拖住你一会儿,让殿下离开这儿,也就足够了。”
“找死——”云独胤说着就要动手。
“慢着!”贺长明连忙伸手制止,语速飞快,“我刚刚已经放出信号了,太子殿下的其他护卫马上就会全部回来了,他们和我一样,全部都是玄岐门出身,打起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狮子不和群狼斗,你要是想拼个你死我活就尽管动手吧!”
云独胤迟疑了一瞬,在心里不合时宜地对他的后半句俗话表示了怀疑,有这句俗话?
贺长明两指并拢,指尖一张明火符已经蓄势待发。明火符上燃烧的火焰色泽金光璀璨,说明燃符之人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定能有所造化。
云独胤迷了眯眼,想不到这小子还有这样好的资质。其实前些日子,他将胜遇送去给风长鹤时就知道,苍亦歌当时就在寻鹤山庄,但并无意要取他性命,今日也不过是来随意探一探这位太子殿下的虚实罢了。
于是,云独胤就着贺长明给的台阶下了,留下一句:“小子,老夫记住你了。”然后扬长而去。
贺长明手中的符纸瞬间熄灭,他松了一口气,嘴上还不忘道:“哼,明明看上去也没多大年纪,一口一个老夫。”
苍亦歌看出他在刻意逞强,却也没有戳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先进屋吧。”
贺长明在鬼城被那个黑衣男子用一张符纸送出来以后,原本正在柳城的一家客栈歇脚,打算休息一晚,再进一次鬼城。
他倒是胆子大不怕死,可有人及时拦住了他。
那天清早,有个小孩儿给他送了一封信,说是一个大哥哥送的。
那封信上是贺长风的字迹,信中说参城与鬼城的水灾有异,他正独自前往探查,要贺长明速速返回太子殿下身边护卫,以太子安危为重。
“你是说,长风给你送信,让你回来,却没有见你?”苍亦歌问,眉心微皱,显然是觉得此事疑虑颇多,“那个在鬼城救了你的人是谁?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贺长明使劲摇了摇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也说服苍亦歌,“殿下,那个黑衣人说话的口气虽然很像大哥,但是他的术法很厉害,比我还要厉害,而我大哥根本不会术法,所以,肯定不是他。”
苍亦歌沉默下来。
“殿下,你放心好了,我大哥既然能送信给我,让我回来保护你,那他肯定没事,再说了,他有星图剑在手,一剑可破万法,比什么术法都管用。倒是殿下,不应该把秋淼派出去,虽然她是我的同门师姐,但毕竟是个姑娘,万一遇到什么坏人还是妖物,单打独斗肯定吃亏。眼下咱们还是就待在参城等大哥回来好了,我相信他一定很快就回来了。”贺长明见苍亦歌仍在担心,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一长串。
苍亦歌明白他想安慰自己,配合地笑了笑,将心底的疑虑和那一点不好的预感暂且压下去。
几日后,贺长明一大早跟苍亦歌一起去了临时的义庄,城主府派了人负责焚烧无人认领的水灾遇难百姓尸首,今日,风长鹤的尸首也要一起被处理掉了。
盖着白布的尸首被抬到架好的柴堆上,即将点火时突然刮来一阵风,刚好吹起白布一角,露出风长鹤的半边身体,贺长明一眼瞥见,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地喊住正打算点火的人:“等一下!”
众人不解地看着他。
贺长明上前将那块碍事的白布彻底掀开,在众目睽睽之下很是百无禁忌地伸出手指戳了戳死人的脸,然后又摸了摸,甚至还捏了两下,接着索性还抓住死人的手仔细观察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诡异起来:“长明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长明?”苍亦歌问道,他一开口,其他人便不敢再继续窃窃私语。
“殿下,这具尸首有问题,他可能不是真正的风长鹤。”贺长明凑到苍亦歌耳边小声说道。
苍亦歌会意,挥手让人把这具尸首抬回义庄,不烧了。
闲杂人等都离开了以后,贺长明对苍亦歌解释道:“殿下,这具尸首根本不是人,你看——”
贺长明捏住那具尸首的颈部,指尖有微弱的光闪过,接着手心里出现了一张已经被水泡得有些褪色的符纸:“这是傀儡符,放在一些纸人、木人之类的具有人形的物件上,施以术法,就能做出一个傀儡替身,容貌、身形可以随意变换,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也全凭施术者控制。”
随着那张傀儡符被取出,“风长鹤”的躯体不断缩小,最终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面人。
苍亦歌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他不由得想道,难道当初他在寻鹤山庄见到的风长鹤一直都只是一个傀儡替身吗?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过他的真面目,甚至可能都没有在人前真正出现过,这让苍亦歌有一种被人戏耍和愚弄了的感觉。
晚间,已经过了用晚饭的时辰,凤歌没什么食欲,一个人关在房里自己和自己下棋,用的还是贺长风在翼城时送她的那副新棋盘,可惜,贺长风此刻正是音讯全无,她心烦意乱,不过一会儿便觉得无趣。
手里捏着棋子无意识地敲了敲棋盘,凤歌叹气,随手招来一个侍女问:“我王兄现在在做什么?”
“太子殿下此刻正在房中休息。”侍女答道。
“王兄今日竟然得空?”凤歌想着,决定到苍亦歌那里找他说说话,顺便还能打听一下贺长风是否有消息了。
凤歌到的时候,恰巧碰见一群人围在苍亦歌房门口,似乎正苦恼着什么事情,仔细一听,才发现原来苍亦歌今日也还未用晚饭,城主府负责服侍太子殿下的厨子和侍女等下人们一个个因此惴惴不安,不知殿下究竟有什么烦心事,又焦急又不敢进去打扰,此刻见了凤歌,如同见了救星,纷纷上前道:“公主殿下来的正好,快劝劝太子殿下吧,这怎么能不吃东西啊?也不知是不是有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惹殿下不悦了。”
凤歌于是没什么忌讳地敲了敲门:“王兄,是我。”
里面很快传来回应:“进来吧。”
说来也怪,苍昼国这一代王室子弟里仅有的一位太子和一位公主只是堂兄妹,幼时也未能始终在一处长大,感情却并不比天底下的任何一对亲兄妹差,凤歌在翼城的公主府独自居住这么多年,和都城最多的来往就是和苍亦歌之间的通信。
凤歌一边推门进去一边说道:“王兄今日难得有空,又还未用晚饭,不如留我做个伴……”话说到一半,突然断了。
凤歌看见苍亦歌坐在桌前,面前除了寻常摆放的茶盏、花瓶等物之外,还有一个面人,看上去分外眼熟,与她和贺长风在翼城同游时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