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明在决定自己一个人走进那座鬼城之前,很是踌躇满志地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哼,想我堂堂贺家二公子,拜入玄岐门学艺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大显身手、降妖伏魔了。不管那鬼城里到底有什么,今日一定要叫它拜倒在本公子的脚下。”
可惜,在他走进鬼城没多久之后,这满腔斗志昂扬的热血就凉下来了:“这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安静啊?”
“喂——有没有人啊——”贺长明一个人小声地碎碎念道,同时两只手放在嘴边,故意做出大声呼唤的样子,其实根本没喊出声,只是做了做口型,发出了一点气音,纯粹是在自娱自乐。
周围果然还是一片寂静。
“笑话,”贺长明装完样子,放下手想道,“我又不是傻子,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谁知道会喊来什么东西。”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明黄的符纸,两指并拢,将其夹在指尖,颇具架势地翻转了一下手腕,符纸燃烧起来,照亮了周围一圈空地,笼罩在大街小巷的雾气从他身边被驱散开来,在稍稍远离了符纸的地方停留住,然后又缓缓地聚集、凝结。
那张符纸持续燃烧着,好像总也烧不完似的,贺长明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嘿嘿,怕了吧,什么妖魔鬼怪,统统都给我现形!”
周围当然没人附和他嘴上的自得其乐,但是贺长明一点也不觉得沮丧,热血上头的劲儿下去之后,他虽然还是一副不靠谱的样子,却也没有打退堂鼓,继续向城内走去。
城中积水尚未完全退去,但也没有从外面看上去那么深,地上时不时能见到一些深浅不一的水坑,贺长明看上去十分地散漫不着调,要是贺长风在这儿,绝对要骂他一句,简直不着四六、不知轻重,然而,在他行走的过程中,其下脚之处却都精准地避开了所有水坑。
就这么走了好一会儿,贺长明回头望去时,发现已经看不见来路了,他停下脚步的一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低沉浑浊的气息声,那声音分不清具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时而像是人的叹息,时而又像是许多条绸带在相互摩擦,密密麻麻、越来越清晰地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
贺长明狐疑地转了个身,什么也没看见,他索性原地转了一圈,然后纵身一跃,整个人跳上屋顶。这一下可不得了,他从一块碎裂的瓦片缝隙中看见,屋内的床上躺着个人,正昏睡不醒,地上全是积水,那人的身上缠满了呈墨绿色或黑色的长条状水藻,那种奇怪的声响似乎就是从这些水藻上传出来的。
“水藻?”贺长明疑惑地看着那片密密麻麻的黑色,“该不会是什么妖物吧?”
这么想着,他手中捏起另一张符纸,手腕一甩,符纸迅速飞了出去,原本柔软的纸化成了锋利的一道弧线,弧光击中一条水藻,发出细碎的金石相击之声,贺长明一惊:“这东西不应该是软的吗?”
还没等他再有下一步动作,那水藻往回缩了缩,接着好像被激怒了一样,张牙舞爪地伸展开来,盲目地在屋子里寻找袭击它的人。
贺长明迅速起身,离开那座屋顶,只可惜为时已晚。
不知从哪儿来的水开始不断蔓延上涨,并且很快漫过墙体、漫上屋顶,在被水淹没头顶的前一刻,贺长明十分不忿地想道:“这什么玩意啊,太不讲道理了。”
水底光线暗淡,贺长明憋着气努力想要浮上水面,可是怎么也上不去,那水好像一直在他头顶,游不到尽头。他手里先前那张用来驱散雾气的符纸进了水就熄灭了,更糟糕的是,那些诡异的水藻终于发现了他,开始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不可避免地,有水藻缠上了他的手脚,贺长明只觉得一股冰凉黏腻的触感粘住了皮肤,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越挣扎,那些东西就缠绕得越紧,接着,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感。
贺长明眼前一黑,险些被水呛着,他艰难地重新闭气,但是眼皮越来越沉,整个人开始昏昏沉沉、不受控制地往水底沉去。
“你没事上这儿来找死做什么?滚回去!”突然间,一句似乎还夹杂着几分关切的责备在他头上响起,一只手穿透了死寂的水,劈开层层叠叠的妖异水藻,将他拖出了水面。
男子刻意压低的声线似乎在哪儿听过,其中压抑着的怒火也很是耳熟,贺长明听了这句话,原本浑浑噩噩的脑子顿时一片清明。
妖异的幻象退去,贺长明发现自己趴在一座屋顶上,这是一座好几层高的小楼,因而比其他房屋高出许多,没有被水完全淹没。
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水,咳嗽着看向救了他的黑衣男子,疑惑道:“咳咳咳……你是谁啊……说话口气那么像……咳咳咳……”
对方似乎很不耐烦,不想和他多说话,伸手取出一张符纸往他身上一贴,手指在他身上迅速点了几下,然后贺长明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了起来,整个人吊在半空中,先是停了一下,接着就突然倒退着飞了出去。
“啊啊啊——”半空中留下了贺长明的一长串惨叫,那张符纸带着他一直飞出了鬼城的地界,最后把他狠狠地摔在了一块柔软的草地上,将他摔了个七荤八素、头昏脑涨。
“不让人省心的死小子。”站在原地的黑衣男子低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送走了贺长明,黑衣男子取下腰间挂着的一把长剑,将其立在原地,那把剑收在剑鞘里,用黑色布条一层层地缠绕了起来,看不清原本是个什么模样,但锐利的剑光仍然不住地透出来,在周围投下一片小小的光晕。
下一刻,男子手中多出了十几张符纸,他挥手将那些符纸悬空一字排开,呈现出一个半弧形,随着这个动作,那把剑也从地上升起,悬在半空。
剑身逐渐倾斜,剑尖在某一瞬指向了某个方向,然后静止不动了。男子毫不犹豫地挥手将符纸尽数打出,一大片黑绿色的水藻被金色的火焰笼罩起来,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燃烧过后的灰烬须臾间便随风散去。
随着那个方向的水藻被焚烧殆尽,水面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降去,一抹红色的残影一掠而过,男子眼尖地看见了那正打算逃跑的东西,冷哼一声:“想跑?你倒乖觉。”
“畜生,受死——”男子足尖在屋檐上一点,整个人身轻如燕地追了上去,同时右手平伸向后一招手,那把悬在半空中的剑被他凭空召唤出鞘,光华流转的剑刃脱离了层层遮挡,照耀在鬼城空无一人的街巷房顶之间,炫目至极。
长剑在握,剑尖斜挑,眼看就要刺中那逃跑的东西,千钧一发间,一只手鬼魅般横空出现,并拢的两指轻而易举地夹住了锋利的剑尖,来人赤手空拳、手无寸铁,衣袂飘拂之间一缕发丝划过剑尖,瞬间断成两截,留下一点翻转的细碎银光。
黑衣男子剑势凝滞,对方将他的剑尖往偏处一转,接着曲指一弹,剑刃发出清脆的嗡鸣声,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传来,他只得顺势收回剑招,整个人原地旋转了半圈,向侧后方退出去十几步远,头上的兜帽被打斗掀起的气浪吹翻,垂落在他颈后,露出他脸上银白色的金属面具。
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剑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方伸出一只手,手掌翻转,衣袖翻飞处一只红色的禽鸟瞬间显出身形,被那只手抓在掌心。
来人抢了他的猎物,却露出一个似乎很是欣慰的笑容,随手将垂落在胸前的雪色断发拨回身后,不急不缓地道:“这只胜遇,我还有用,暂且不能杀。不过,你的术法的确学得不错,又有进益。”
黑衣男子手中流转的剑光陡然间熄灭了,他默然地微微低下头,倒提长剑,抱拳行礼,声音略带艰涩地道:“师父。”
不久前在参城的胜遇如今果然在鬼城,它逃了一圈,兴风作浪了一番,终于又落回了原本囚禁它的人手里,这个身手玄妙、鹤发童颜的男子,正是传闻中神秘莫测的瑀山之主云独胤。
云独胤变戏法似的再次取出一个金色鸟笼,将胜遇重新封印了进去,浑身火红的鸟儿挣扎着尖叫起来,然而只是徒劳,很快又变回了之前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眼看云独胤收回了胜遇,接着竟然就要若无其事地离开,风长鹤忍不住脱口而出地问道:“师父为何要骗我?单单只是百年一遇的大水,根本没有办法引神剑宿方现世,还需要群妖四起,妖邪祸世,如此妖物横行、生灵涂炭的局面才有可能触发机缘,是吗?”
此次胜遇逃脱,造成两城水患,百姓死伤无数,更别提鬼城之中居然还出现了大量的浮心藻妖,那些妖物随水而来,数量迅速增长,将一城百姓都缠绕其中,用最可怕的梦魇吞噬他们,每个人都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生命中最为恐惧的东西,那些侥幸逃脱的人也不过是被故意放走。
风长鹤心中有许多疑虑,他隐约猜到云独胤是想以妖祸和天灾祸乱苍昼国,因此他首先要打破的就是禁妖令,他要让所有的普通人都知道,这世上有妖,而且有很多妖,这种恐惧将不受控制地迅速蔓延出去,禁妖令将形同虚设。
“哼,”面对他的质问,云独胤冷笑道,“我为何要骗你?还不是因为你与为师的心不齐,向着外人。”
“师父,您对我有再造之恩不假,可是我的家人、朋友,我所在乎的人都在这里,我不可能弃他们于不顾,又何来外人一说呢?”风长鹤忍不住反驳道。
“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还像个孩子一般,如此天真地与为师争论这些。为师要做的事,凭你也拦不住,你好自为之。”云独胤不愿再与他多说,索性扔下这么一句话,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