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四方记 第23章 双面（一）

贺长风去找凤歌道别时，远远看见她正在粥棚那里和秋淼一起帮人施粥，右手手背上上缠了一圈白色的布，是先前在寻鹤山庄受的伤。

凤歌一手端着碗，一手掂起大得有些笨重的木勺舀了一碗粥，递给面前的老者：“老人家，慢点。”

“多谢……多谢……”那老者颤颤巍巍地接了，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到一边。

凤歌的视线跟着他滑远了一些，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白色身影一闪即逝，定睛一看，又分明空无一人，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贺长风闪身回避的时候，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下意识地躲了，然后便没有再去找凤歌道别，径自牵了马，片刻也不曾停留地离开了参城。

一路上，贺长风几乎是完全沿着鬼水河走，原本就曲折复杂的河道如今似乎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一路上的村庄和小镇明显或多或少地都受到了水灾的影响，时不时就能见到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人，形容憔悴狼狈，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贺长风在路边茶肆歇脚时，一盏茶的功夫里，小二就赶走了好几拨想来讨水喝的过路人：“去去去，我这儿不是善堂，没钱就走远点，我这是小本生意，施舍不起，赶紧走、赶紧走！”

贺长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很快喝完一壶茶，在桌上放了茶钱，招呼小二：“结账。”

“哎，客官，用不着这么多，我这，”小二殷勤地上前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找不开呀。”

“不用找了，给过路的人一碗水喝吧。”贺长风说完，起身离开。

快到鬼城时，贺长风换了原本的装束，将马寄存在了一家马场里。

不久后，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披风里的人走出了马场，他看上去就像是个风尘仆仆的普通江湖人，没有任何一丝起眼之处，偶有过路之人从他身边走过，无意间转头时看见，那人黑色兜帽底下露出的，是一角银白色的冷硬金属色泽。

和相邻的柳城和井城比起来，鬼城算是个小城，但是也算得上是风景秀丽，人文和美，与其鬼气森森的名字并没有什么一致之处。

可是如今的鬼城，居然在须臾之间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鬼气森森之城，彻底与它的名字相得益彰了。

柳城和井城内全是逃难的流民，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眼神恐惧，好像刚刚从什么可怕至极的地方逃出来，还没能彻底摆脱那种惊心动魄的恐惧。

一个身材高大、体格结实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背、缩着肩膀，两只眼睛止不住地四处乱飘，在大街上左顾右盼，疑神疑鬼地往前走着，一不留神间突然撞上了另一个人。中年男子立刻吓得大叫起来，好像他大白天撞见了地狱里刚爬出来的恶鬼，膝盖一软，立马跪在了地上，磕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救命啊、别杀我，求求你……”

“你是从鬼城过来的吗？发生了何事？”中年男子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他的手肘，一下子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低沉悦耳的男声在身前响起，听上去极其地温和有礼。

可是听到鬼城二字，他一下子吓得又往地上缩去，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整张脸埋进臂弯里：“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浑身裹在黑色披风里的男子似乎叹了口气，没再为难他，转身走了。

良久，地上的中年男子才重新抬起头，似乎恢复了神志，但仍心有余悸。

鬼城里发生的事，对于无数个像他一样的普通人来说，只怕从今以后，都会是一生不灭的梦魇，至死难消。

星城与柳城相近，此间发生的异事引起了星城城主的注意，贺贤将自己刚刚滚回家没几天的小儿子又赶了出来，让他到柳城来看看情况。

鬼城发生水灾的消息几天前就传出来了，但是自那以后，消息突然就断了，逃出的流民也越来越少，而且那些人都有一个奇怪之处，就是像那个中年男子一样，似乎遭遇了什么比水灾更可怕、更难以相信的事情，整个人变得十分紧张和脆弱，哪怕受到一点点惊吓都会立刻哭喊起来，间或瑟瑟发抖、拼命求饶。

井城的境况也与柳城差不多，贺长明绕着路在两座城之间跑了两趟来回，发现鬼城已经被水淹了一大半，整座城的地基好像被一把看不见的大铁锤往地底下敲了进去，塌陷沉降得厉害，还有一团灰蒙蒙的迷雾笼罩在其周围。

“鬼城之中剩下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贺长明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忧虑的神色，与他少年人稚气未脱的容貌十分不符。

傍晚时分，柳城的大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贺长明头疼地看着自己面前缩成一团、滚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对方又哭又喊、涕泪横流：“别问我、别再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什么都不知道……救命、救命啊……”

贺长明被他一个头吵得两个头大，幸好这会儿街上没什么人，要不让人以为他是在杀人还是抢劫呢。他耐着性子说道：“我说这位大哥，不，大叔，我叫你叔得了吧？我不就是问了你一句是不是从鬼城来的，发生了什么事嘛，你至于吓成这样吗？我又没要对你做什么。”

“你别喊了！”对方自顾自地一边哭喊一边抖，贺长明终于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句。

哭喊声奇迹般地小了一些，那中年男子好像终于清醒了一些，一双浑浊的眼珠迷茫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看上去十分可怜，贺长明挠挠头，有些歉疚，放缓了语气：“算了，我不问了。大叔，天也快黑了，你赶紧回家去吧，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让家人带你去看看大夫吧。”

贺长明说完，刚想转身离开，那中年男子突然声音沙哑地说道：“家人……没有了，都没了，他们都被……水底下全都是……”

“你说什么？！”贺长明猛地一惊，回过头去还想追问，但那中年男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贺长明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最后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有冲上去再拉住他。

“算了，我还是另外再找人问问吧。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去鬼城一探究竟，我倒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区区一座小城，还能是个龙潭虎穴不成。”贺长明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