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四方记 第10章 水妖旧梦

“使民养生丧死而无憾也，需谷与鱼鳖胜食也，材木胜用也，是以欲断其民生，当先断其农田、山林与水也……你可明白？”鹤发童颜的男子手中捏着一卷书，敲了敲面前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小男孩的脑袋，语气威严地问道。

“是！”小男孩一个激灵，连忙坐直了回答道。

男子细而狭长的眼睛眯起，语气阴森：“青婺藤妖入山林，浮心藻妖入水，再有蝗妖毁其农事，则苍昼民生必毁矣！”

“师父不可！”小男孩闻言大惊失色，“民生无辜，此计未免失于恶毒！”

“你懂什么叫无辜？”男子竖起两指点在他额间，男孩眼前一黑，向后仰去，身体失去平衡不断下坠，昏暗的视野内好像突然间出现了许多胡乱舞动的黑影，那是无数的浮心藻，是他在一个神秘的密室里见过的一种水妖。

“师父不可！”落入水底的贺长风猛地睁开眼睛，被水淹没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被呛了两口，意识猛地回笼，水底的浮心藻正密密麻麻地围绕着他在四周逡巡，那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架势，活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本该沉入水底的星图剑静静地漂浮在他身侧，剑刃散发出温润的光芒，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主人，威慑群妖。

贺长风屏住呼吸，伸手握住剑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一剑横扫，水波荡漾，激烈的剑鸣声响彻四方，带着沉闷的愤懑，他向上游去，向着黑暗的水底唯一的光亮所在之处，逃也似的拼命往上。

“苍昼民生必毁矣！”这句阴狠恶毒的话依旧在他耳边环绕，带着梦境独有的虚幻感，缥缈得很，却无端让他心口一紧。

贺长风的动作猛地一顿，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震惊、愤怒和恐惧的情绪同时在他眼底放大，他不可置信地甩掉那段短短的水藻，那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穿透了神剑的剑光，偷偷攀上他胸口的浮心藻妖的幼体，剧烈钻心的疼痛感蔓延开来，贺长风一时没屏住气，又呛了两口水，眼前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就在他感觉自己手脚发软，就要支撑不住再次下沉时，水上方的光亮处传来一阵新的水波荡漾，像是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入。

不甚明显、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他嘴里蔓延开来，贺长风突然不想继续往上了，他彻底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缓缓下沉。

无数梦魇缠住了他，妖邪重现于苍昼，星宿神剑相逢，数百年的人世安稳，好像终于到头了。那么，他这个星图神剑之主，又会有怎样的下场呢？

湖岸上，凤歌已经急得团团转了，她不通水性，贺长风落水后，那些水妖就不见了，附近有不少渔人与游人，然而他们都像是没有看见那些妖物一样。她扯住一个看上去明显是个熟谙水性的当地渔人，急切又颠三倒四地说道：“有人看见那些水藻了吗？就在刚刚，突然从水底伸出来的，贺长风……”她突然想起自己此行出游假扮的是贺长明，于是又道，“我大哥，对，是我大哥他掉进水里了，就是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和我一样，他刚刚掉进水里了，你救救他！”

水下传来若有似无的水花，渔人见眼前的年轻人眼底的急切不似作假，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古道热肠帮忙入水寻人。

贺长风被送回公主府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谁能想到，陪公主同游，竟然还是一件要命的差事，大夫来看过之后，只说是稍稍有些溺水，并无大碍，需要休养几日，可贺长风一连睡了好几日也没醒。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还是一个小孩子，还没有被陛下选为太子侍读。

“大哥——大哥！”有个比他还小一些的小男孩颠着两条小短腿向他奔过来，奔到近前后，就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像是一只粘人的猴儿。

贺长风故作嫌弃地推了推他的脑袋：“干什么？你功课都做完了？”

“那当然！”贺长明颇为骄傲地仰起小脑袋，志得意满道，“大哥，今天师父和父亲都夸我天赋异禀，是个武学奇才，娘也夸我字写得有进步，说是晚上要做桂花糕给我吃呢！”

星城贺家的两位公子，自三岁起就要承担繁重的功课，文韬武略，诗书琴棋，须得样样学得比旁人更好。而贺长风身为贺家长子，更是肩负着传承神剑星图的使命，若他在八岁之前还不能让神剑认主，不仅是父亲会失望，贺家上下诸多盯着他的眼睛也会开始蠢蠢欲动。贺长风快八岁那年，都城那边年前就来了消息，说太子殿下的侍读照例为贺家的神剑新主。

听完圣旨，小男孩自己一个人躲到后院沉默地练剑。神剑新主，贺长风想着这四个字，想到贺家祠堂里那把对于他来说还显得十分沉重的剑，有些难堪地咬紧了牙。

世人都知道，神剑星图由星城贺家世代传承，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每一次神剑的传承都是一场沉默的、不见血的刀光剑影、暗流涌动。贺家传世已久，血脉旁支众多，族中谱系复杂，子弟众多，人人心里都或多或少存着得占神剑新主之位的野心。

贺长风是嫡系血脉不假，是贺家长子也不假，可若他在八岁之前还不能让神剑认主，他就会失去传承神剑的优先权，届时人人都有资格一争神剑，事态必定会往难堪混乱的场面发展，难以控制。

贺长风握剑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心浮气躁之下，剑就脱手而出了，贺贤刚刚踏入庭院的脚步一顿，明显有些失望地一叹，甩袖走了。

其实早在贺长风六岁时，贺贤就试过让他收服神剑，可是那把大名鼎鼎的剑对这一代的贺家大公子好像十分看不上，两年下来毫无回应，就连剑光也从未曾亮起过一次，眼看贺长风的年纪越来越大，都城那边又下了旨意，太子殿下的侍读必须是神剑新主，贺贤心内焦急不已，虽然没有明着责备过他，但贺长风还是能敏锐地察觉到父亲对他的失望。

有一天晚上，贺长风抱着书躺在花园的蔷薇花丛一侧的石椅上睡着了，他白天练剑实在太累，一不小心就睡迷糊了，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似乎是在和什么人说话。贺长风眨了眨眼，清醒过来，听出那人是教他和长明练剑的剑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