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 第3章 Star 03

Star 03

和父母一起吃了午饭，郑秀妍就回了自己房间，她在家的房间是套房，书房，衣帽间，浴室和卧室，占了小半层楼，比学校的宿舍大不少，装修是北欧的极简风。

好几个假期没回来，房间却被还是一尘不染，不是她不愿意回来，只是她真的无法接受过度的关心。

郑秀妍给自己点上香薰，又把黑胶唱片机的唱针放下，拉开椅子，坐到了书桌前。

刚才的餐桌上，父亲每每提到和工作相关的问题，母亲就会尽量把话题扯开。

郑秀妍不想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就好像稍一用力，就会让她支离破碎。

这几年，大家的刻意不提起，倒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扎在伤口愈合最后的地方，让它久久无法结痂。

回来的车上，朱洁静只是提到了一嘴，就已经让她立刻有了应激反应。

很矛盾……

既希望不要被担心，又无法真正直面……

既不想回归原路，也无法彻底离开……

逃避着，也渴望着……

渴望着有一天，能一个说服她的理由，让她重回研究之路……

房间里，音乐的声音还在继续。现在放的这一首，是Fish的《情书》，这是郑秀妍读大学时候很喜欢的一首歌。

“用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

“Professor Klaus, suchen Sie mich?” （教授，您找我？）

2009年，郑秀妍正在德国慕尼黑工大攻读machinery（机械）本科，大三的她已然展现出了过人的天分，刚开学没多久，本系的博士生导师Abel Klaus教授亲自找到了她。

“Ich habe mich gefragt, ob Sie interessiert w?ren.”（我想知道你是否会感兴趣。）没有自我介绍的开场白，教授直接给了郑秀妍一个文件。

文件的封面写着：《Klasse-A-Plan》A类计划。

A类计划，是一个针对顶尖人才的培养计划，它存在于各行各业，像是一个默认的方法，彼时20岁的郑秀妍是第一次听说。

“Ist das für mich?”（这是给我的？）郑秀妍边翻看文件边难以置信地问。

“Wenn Sie zustimmen, sind Sie das erste Klasse-A-Talent, das ich unterrichte.”（如果你同意，你就是我带的第一个A类人才。）

教授推了推眼镜，求贤若渴的样子昭然若揭，此刻郑秀妍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位教授，会是改变她命运的第一个人，她被计划的内容所吸引，而且她对Klaus教授早有耳闻，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厉害到自信如她，都不一定有信心可以考上他的博士。

“Ok, würde ich gerne machen.”（好，我同意。）郑秀妍清亮的嗓音里带着决心。

教授兴奋地摸了摸郑秀妍的头：“Glückliche Zusammenarbeit，kleiner Kerl。”（合作愉快，小家伙。）

÷÷÷÷÷÷÷

「滋滋……滋滋……」

手机的震动声，打断了郑秀妍被歌词引出的回忆，电话是朱洁静打来的，说小唐叫她晚上一起吃饭。

郑秀妍刚想拒绝，朱洁静就在手机那头说：“你猜怎么着，于文文的档案级别比我们的都高，糖糖调不出来！但是……她可以口述。所以，你要不要来？”

“来。”郑秀妍回答得干脆利落。

辽宁大连市普兰店机场，夏日傍晚的夕阳把跑道烤得滋滋作响，因为高温预警的缘故，停机坪上没有太多地勤工作人员。

“今天什么日子，一下子飞三架？”

“不知道啊，临时通知的，好像是训练加送飞。”

“送飞？去哪啊？”

“连云港。”

“谁飞？”

“那到不清楚，不过队里几个领导都来了，估计是个人物吧。”

几个空军地勤你一句我一句地边聊着天，边给他们面前的几个大家伙做起飞前的最后例行检查。

从远处的地平线下，逆光驶来几台军用吉普车，停在了一行人面前。

头车的车门打开，于文文踩着军靴下了车。

“刚到？”一个看上去和于司令年纪相仿的女人对于文文说，在她的肩上是两杠三星。

于文文对着他，一个敬礼：“是。”

“小朱和我说是你飞去连云港的时候我还吓一跳。”宁上校走到于文文旁边，示意她边走边说。

宁上校是于文文在空军服役期间的直属上级，她从于文文入伍时就非常看好她，对她关爱有加。

“于文文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子。”这是宁上校最常说的一句话。

一行人往装备间走去。

再出来的时候，于文文已经换好了一整套飞行作战服，深绿的颜色很衬于文文的气质，清冷孤傲。

做完飞行简报，一行人目送三位飞行员前往停机坪。

于文文一手拎着头盔，另一手拿着手套，大步走向第一架飞机。

地勤人员已经把爬梯架在驾驶舱外侧，这就代表所有起飞前的飞机机件检查已全部完毕且无异议。

于文文将一张卡片交到了地勤手上，是本次的执飞许可证。

如果飞行员无法提供此证明，那即便所有准备工作都到位了，也无法出任务。这张证明也代表了，起飞前，飞行员自身状态，一切良好。

边戴上头盔和手套，于文文边绕着飞机走了一圈，亲自检查机身，这是她自己的习惯。然后她向地勤点了点头，示意可以登机。

“飞行员洞幺，准备进入驾驶舱。”

“飞行员洞拐，已进入驾驶舱。”

“飞行员洞两，已经入驾驶舱。”

宁上校一行人所在的观察室里的无线电传来播报。

于文文跨上爬梯，进入驾驶舱。

地勤随机也登上爬梯，在她坐定将安全带一一扣进后，开始检查驾驶舱情况，等所有例行检查都完成后，地勤重新回到地面，拿走了爬梯，并竖起大拇指，示意一切检查已完毕，飞机状态良好。

于文文也回了一个向上的大拇指，然后关闭了舱盖，开始做起飞前的飞行员自检环节。

“飞行员洞幺，机舱盖已关闭，起飞前自检完毕，一切正常。”

“飞行员洞拐，机舱盖已关闭，一切正常。”

“飞行员洞两，机舱盖已关闭。一起正常。”

又过了一会，无线电里又传来。

“飞行员洞幺，准备完毕，请求起飞。”

“飞行员洞拐，准备完毕，请求起飞。”

“飞行员洞两，准备完毕，请求起飞。”

宁上校对着无线电说：“洞幺，目的地连云港白塔埠机场。洞拐，洞两，到指定达坐标后，立刻返航。”

“洞幺明白。”

“洞拐明白。”

“洞两明白。”

“允许起飞。”宁上校一声令下。

地勤的耳机里同时也收到了起飞指令，他们对飞行员敬礼，然后挥手告别。

于文文戴上氧气面罩，驾驶着飞机开始滑行，并冲着地面的地勤敬礼。

随着一阵轰鸣声，三架战机冲上云霄。

“我怎么听说那个于文文已经退伍了？”

“不清楚，但如果真的是退了，还能来开战斗机？”

观察室里，有人开始议论，明眼人都看得出，另外两台飞机说是训练，其实是护航，于文文虽为于司令的独生女，但也不至于有这待遇。

宁上校听着西索声，回过头给了这几个议论的人一个锋利的眼神，他们立刻闭嘴。

“没有退伍。”她严肃地回应了这些人对于文文的质疑。

“没有退伍？”餐桌上，郑秀妍和朱洁静异口同声。

唐诗逸一个大白眼翻到天上去：“能不能小点声！？”

郑秀妍赶紧压低声音追问：“什么叫没退伍？”

“于文文的军籍的确是不在空军了，但她只是转去了别的地方，不是退伍。”唐诗逸也压低声音。

“去了哪里？”

“我没查到，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平调，否则她的档案，不可能级别那么高。”

“她给我的简历里，写了26岁退伍……”郑秀妍自顾自地说道。

唐诗逸听到了，立马打了个圆场：“那人家简历里也不能告诉你没退伍，去了别的地儿啊。”

两个人还想说什么，一旁的朱洁静看着手机，刚喝进嘴的水差点没喷出来：“咳咳……”她一阵呛，然后发现郑秀妍和唐诗逸都看着自己：“我没事，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她冲着两个人憨笑了一下。

真的是不能背后说人，朱洁静的手机上，收到了有战斗机接近连云港机场的通知，其中一台的飞行员，是于文文。

同一时间，连云港上空，三架飞机保持队形逐渐接近，当三人目视可以看见机场跑道后，除了于文文外的另外两架飞机准备返航。

“洞幺，我与洞两，已到达指定坐标，可以返航。很高兴为你护航，一路平安。”

“洞幺收到，洞拐洞两，请立即返航，一路平安。”

于文文说完，就看到自己身侧的两架飞机分别转向，消失在天空里，片刻之后，她和她的歼-11B，降落在了连云港。

餐厅里，朱洁静连接了好几个电话之后，终于回到了座位。

“你的假应该还有几天吧？”唐诗逸抱怨道。

“恐怕是没有咯～”朱洁静叹了口气。

“怎么了老朱？”郑秀妍往嘴里塞了口菜。

“你家小飞鱼，来了。”朱洁静晃了晃手机。

“咳咳……”这下轮到郑秀妍差点呛到，“朱洁静！”

“Fine，我开玩笑的，不过她来了倒是真的。”朱洁静把手机放到郑秀妍面前。

手机上，是朱洁静刚收到的一张从远处拍的于文文穿着飞行服的照片。

郑秀妍不自觉地就把手机从桌上拿起来，用双手把照片放大，照片里，于文文的脸上，还看得到氧气面罩的印子，她的微笑唇嘴角上扬，看向远处的眼睛里有光。

一旁的朱洁静和唐诗逸就这么看着郑秀妍，又看了看对方，然后互相点了点头，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身边两个人突然的安静，让郑秀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她赶紧把手机塞回给朱洁静。

“怎么样？”朱洁静对着郑秀妍挑了挑眉。

“什么怎么样？于文文故意接近我的事，还没和她算账。”郑秀妍顾左右而言他。

“我有说是于文文吗？我问你，这里的菜怎么样。”朱洁静忍住笑。

郑秀妍一时语塞：“菜……还不错……吧……嗯……”

“喔，还不错～”唐诗逸在一旁起哄。

“你们俩干嘛？”郑秀妍有些恼。

“你不觉得你对于文文太上心了吗？”朱洁静点破。

“那是因为她查我，还故意接近我。”郑秀妍正经了起来。

“你怎么发现她故意接近你的？”唐诗逸好奇地问。

“她送我回家那天，把她误拿的那本我预定的《Le Petit Prince》还给了我，结果我发现，她给我的这一本其实是更早的版本，也就是说，她明明已经有这本书了，为什么那天还要再买一本？”

“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于文文可以悄无声息地让你误以为自己偶遇了她，又是为什么给了你这么大一个破绽？”唐诗逸接着问。

“……”

郑秀妍被问住了，这是她没想过的，自己发现其中的端倪的时候，有些生气，但生气的点似乎也不在于“被骗”了这件事，而在于以为是偶遇的相遇，居然是事先被排布好的。

“你这么聪明，不会猜不到。”朱洁静补了一句。

所以就连自己因为发现了真相，进而找唐诗逸调取她资料的这一步，都在于文文的计算之内。

郑秀妍哑然，于文文究竟要干什么。

-

几个月前，唐诗逸把郑秀妍的资料给到于文文的时候，多嘴问了句：“你打算怎么做？”

于文文拿过郑秀妍的资料，边翻边说：“徐徐诱之。”

“谢了。”于文文挥了挥手上的文件夹说。

“什么人啊。”唐诗逸坐回位置上，立刻就调取了于文文的档案。

那个时候，于文文档案，还没有那么高的级别，可以任由她调取和阅读，所以她发现了这个本该在26岁退伍的于文文，军籍还在案的情况。

-

但就在今天下午，唐诗逸想帮郑秀妍调取于文文档案的时候，却发现她的档案级别一下子变高了好几级，就连自己的直属上级，都无法调阅。所以她告诉郑秀妍的有关于文文档案里的内容，只是几个月前自己读到的那些。

北京朝阳于文文家里，于司令一个人捧着一个紫砂茶壶，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望着远方，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文件夹。

下午早些时候，于文文在收到唐诗逸的消息之后，找到了自己的父亲，父女俩就是这在里，一个普通的阳台，和再简单不过的午后，用心照不宣的对话，把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做了。

“想清楚了？”

“嗯。”

“那把字签了吧。”

“好。”

于文文从父亲手里接过钢笔，旋开笔帽，打开文件，翻到最后一页，在受训人那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合上文件，旋紧笔帽，双手递给她的父亲，又后撤了一步，向父亲敬了一个军礼。

于司令看着眼前的于文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于文文敬礼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像是对自己和父亲的宣誓。

“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

“好。”

父亲向前一步，拍了拍于文文的肩膀，又把她敬礼的手掰了下来。

“你先去吧，今天飞连云港？”

“是。”

于文文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刚走出几步，听到父亲在背后问：“郑秀妍的事……”她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于司令看着于文文出了门，拿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放在耳边。

“可以开始准备了。”他对着电话那头说。

航天局某层的工作人员接到了指示，直接进入了总军区的档案库，将于文文的档案调出，并上调至最高级别。下一刻，总军区系统内显示，在东部战区，信息部唐诗逸试图调取于文文的档案，未成功。有人将这一情况向于司令反应，于司令在问过调档人的名字后，就将事情按了下来。

朱洁静唐诗逸和郑秀妍三个人结了账从餐厅离开。

商场里的中庭里，正好在举办青少年航天展，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围着航天服在议论。

唐诗逸看到航天展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杰西，你和于文文，也算是有过交集的。”

郑秀妍正看着航天服若有所思：“嗯？”

“2010年年初那会，你不是跟着你的导师去NASA实习吗？”

“嗯。”郑秀妍敷衍地应了一声，虽然她知道唐诗逸不是故意提的，但听到导师这两个字，她还是有一些应激反应。

“于文文那个时候被部队派去美国访学，行程里有NASA。只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碰到过。”

“我没有印象，而且NASA部门那么多……NASA……”郑秀妍正说着，突然灵光一闪：“糖糖……”

“怎么了？”唐诗逸觉得自己的手臂被郑秀妍大力地捏了一下。

“航天局……”郑秀妍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唐诗逸被看展的孩子们嚷嚷声给吵得没听清楚郑秀妍刚刚嘟囔的那句。

“你说于文文不是平调？”

“对啊……”

“她是空军，战斗机首席飞行员……再往上，再高级别……除了航天局，还能是哪？”

郑秀妍说完，站定，看着不远处的航天服，航天服里，虽然没有人，但她已经可以想象于文文穿着它的样子。

那一定是比今天照片里的穿着飞行服的她，更耀眼的存在。

连云港白塔埠机场，于文文完成了歼-11的交接后，直接从军区领了一台车，驱车直奔上海，所到收费站，皆即刻放行。

四个半小时后，已过午夜。

于文文的车，停在了郑秀妍家楼下。

顺着楼外的窗户，于文文数到了郑秀妍家的楼层，屋里没有亮灯。

她拿出手机，点开郑秀妍的聊天框，最后一条聊天记录，还是在添加好友时，系统自动发的好友介绍。

“郑教授，你睡了吗？”于文文发给郑秀妍。

“已经睡了。”郑秀妍不一会儿就回复了于文文。

但等于文文抬头的时候，发现郑秀妍房间的灯，亮了。

又过了一会，于文文收到郑秀妍的消息：你到底要干嘛，于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