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我呆呆地望着爷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这些年一路浑浑噩噩地走来,我始终觉得自己才是最可怜最无辜也最应该受到保护的人,所以我心安理得地在母亲的羽翼下舔舐伤口,享受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照与爱,然后像是只刺猬一样怼天怼地,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我才是最悲剧的那一个。
母亲呢?
她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吗?
在她彻夜难眠,需要帮助关怀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
想到母亲温柔的笑脸和她真情实意的关怀,我觉得自己无比可恶,自私自利到了极点。
病房内安静无比,若不是护士推门走进来,我和爷爷大概会一直沉默下去。护士是来帮他打吊瓶的,她熟练地帮爷爷插好了针头,调节速度,然后才脚步轻快地离开。
等她走后,我和爷爷同时松了口气。听到彼此的叹气声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默契地盯着对方,同时笑出了声。
这个话题就像一枚深水炸弹,只要触碰就会炸开,威力无穷。
我们心照不宣的把话题自然地转到了别处,期间我又接到了顾弟弟的短信,车票已经定妥,下午四点北京站大钟下集合。我在百忙之中飞快回了条消息给他:感觉像是小学六一组织春游的活动流程。
顾弟弟回:狗屁!
靠,这个没大没小的混蛋!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我去楼下买饭。等候的过程中,我忍不住给母亲拨去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接起的人居然是维特叔叔,“Hi,小季季,是你吗?”
小季季……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我都很无语,尤其是维特叔叔发音奇特,总是把jì读成jī。
我好想死。
我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煽情的话要和母亲说,感谢她这些年的包容与付出,但听到维特叔叔的声音后,我先是一愣,随后那根八卦的雷达就开始运行了起来。
“维特叔叔?”我诧异地叫道,“怎么是你接听电话?”
他和母亲的关系已经进展到如此地步了吗?母亲居然放心地任由他接听自己的电话了?额滴神呀,这简直堪比火箭升天,有超速嫌疑呀。
詹姆斯这个不靠谱的,整天就知道风花雪月,看雪看月亮看星星的,一点儿有价值的一手信息都拿不到。
我鄙视他。
“今天天气很不错,我邀请你妈妈跟我一起骑行,她现在去了洗手间,我在等她,她的东西都在我这里。”维特叔叔爽朗地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很想念你。”
老妈,骑行?同维特叔叔?
这信心量也太大了吧?
“你们打算骑到哪里?”我三八地关心道。
“绕着镇子骑一圈,如果你妈妈喜欢并能坚持下来的话,我们将来可以骑行整个瑞典。”维特叔叔为美好的未来做着畅想。
“带上我,带上我。”我对骑行这件事儿虽然不感冒,但能做个电灯泡随时观察情况还是非常不错的。
正说着,母亲回来了。我听到电话那头维特叔叔小声地告诉她是小季季来的电话,她忙接过维特叔叔的电话,有些紧张地问道,“小季?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呀。”我听她声音还带着一些气喘,但却比往日更加温柔动听,显然是心情很好。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你回国前不是告诉我为了省电话费,只可以发信息的吗?”母亲似乎并不放心,担忧地问道,“小季,你那边是不是出状况了?你不要瞒着我,要实话实说。”
“真的没有。”我怕她担心,只好坦白从宽,“我就是想听你的声音了。”
“哎呀,你这个孩子。”母亲嗔怪着,“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呢。”
“我好歹也是在北京长大的,这边还有庄烨和顾茜佳,能出什么事儿呀,你就别担心了。”大概是我这边的杂音太重,母亲听到乱糟糟的声音,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在哪里?”
“我在医院,正在楼下买饭呢,我打算陪爷爷吃个午饭。”
没等我说完,母亲已经欣慰地笑了起来,“做得好,你是应该多陪陪他的。”
“哦,对了。我问过主治医生了,爷爷身体不太好,但问题不大,还是心脏上的问题,他年纪大了,心脏功能肯定会出些小状况的。”我赶紧把打听来的消息汇报给母亲。
母亲嗯了一声,“那就好,那就好。”
“早知道你也这么担心他老人家,我们就应该一起回来的,路上还能做个伴,一个人的长途飞行真的太要命了。”我和母亲撒着娇。
母亲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笑着。
我听到那熟悉的笑声温柔地在耳边响起,忍不住壮着胆子说道,“老妈,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你要问什么?”母亲爽快地回答道。
我犹豫着该怎么开口。
母亲这些年心如死水,一心都扑在了我的身上,仿佛婚姻结束的那一刻,我就成了她唯一的指望一般。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直接问她是不是一直没有从过去中走出来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妥当,有揭人伤疤的嫌疑。万一母亲一直把婚姻失败的责任归咎在自己身上,我这样突兀地问,她会不会伤心难过呀?
母亲久久听不到我说话,忽然问道,“小季,是你爷爷说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
母亲又问,“关于我的?”
我又应了一声。
母亲笑了起来,“你是在跟我打哑谜吗?你究竟要说什么呀,你平时里的伶牙俐齿哪去了?快说吧,别让我着急。”
我什么时候伶牙俐齿了?人家明明是柔情似水好吗?
我咬了咬牙,“老妈,你一直不肯答应维特叔叔的追求,是因为没从过去中走出来吗?你是不是……还喜欢……”
没等我说完,母亲已经大笑起来,“哎呀,你真是个可爱的傻孩子。”
啊?我有点儿傻眼。
我原以为问出这样的问题,老妈就算再怎么隐忍估计也会沉默,没想到和我预想完全不同,她居然笑得花枝乱颤。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老妈笑够了,这才舒了口长气,平静地解释道,“谁说我走不出来的?我为什么走不出来,过去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目前一个人生活得很好,身边还有你陪伴,我非常享受这样的生活,每天都可以做自己想做喜欢做的事情,自由又随性。不答应维特的追求,也是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进入另一段婚姻生活。到时候日子又像以前一样,照顾完这个照顾那个,每天洗洗涮涮,累得腰酸背疼。婚姻这东西,可不是脑袋一热两个人搭伙过日子那么简单的,除了真情实意的喜欢和爱之外,还有两个人的付出与磨合,这个过程中你要放弃很多,我起码要考虑值不值得吧?”
老妈的话让我忍不住放下心来,恨不得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鼓起热烈的掌声。
真的太帅了有木有?
老妈继续道,“再说了,我这不是在努力给他机会吗?不然我脑子抽疯了,会跟他出来骑自行车,晒得我直冒油。”
我干脆大笑出声。
最后,老妈温柔地说,“小季,你不用担心我,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过怎样的生活,这也是我有勇气离婚的原因。问题是你,你有这个勇气吗?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我彻底愣住。
是呀,我想要些什么呢?
“妈妈希望你这次回北京能找到答案,开开心心地回来见我。行了,你维特叔叔回来了,我们要继续骑这该死的自行车,祈祷一会儿就下雨吧,这附近有个餐厅好像还不错,可以进去避避雨。”老妈俏皮地说完,和我道过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相比于我,母亲一直都很清醒。正是因为清醒地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所以她才在父亲搞出那么一大堆烂摊子后果断离婚,并且第一次和爷爷针锋相对,坚持要把我带在身边。她大概早就看出那个华姨不是善类,把我留在余家无异于羊入虎口,我肯定过的都是灰姑娘一样的生活。在我大学毕业,她决定去瑞典的时候,大舅是坚决反对的,毕竟那里对我们母女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很容易出状况。但母亲还是坚持己见,先是一个人飞到那边搞定房子,等我毕业后再去与她会合。
她一定知道当时的我们太需要换一个新环境从新开始,最好是那种没人认识我们,完全陌生的地方。
尤其是我。
每一步的路,她都计划得清清楚楚。
和母亲相比,我真的是太失败了。这些年除了自怨自艾,我居然一事无成。想到母亲的笑声,我忽然觉得这次的北京之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最起码我知道了很多之前忽略的细节。
买完饭,我上楼和爷爷共进午餐。
饭菜都很一般,大厨炒菜的时候大概很不走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我们还是吃得有滋有味。吃完饭后,我正在收拾残桌,护士进来替爷爷拔针。她见爷爷气色很好,也跟着高兴,“自打您住院,还是第一次见您这么高兴呢。”
爷爷笑得格外温柔,什么也没说。
等护士出门,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见爷爷眼皮越来越沉,显然困意十足,就起身准备离开。爷爷有些不舍,瞪大了眼睛道,“我还不困,你接着说吧。”
“不了,你好好休息吧,你养好身子早日康复出院,不然我总得来医院陪您说话,这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又难闻。”我替他盖好被子,把水杯和水果之类的都放在他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那你明天还来吗?”爷爷像个小孩子似的,委屈巴巴地望着我。
难怪别人都说老小孩呢。
我笑嘻嘻地对他说,“我明天来不了,我要和朋友去趟北戴河采风拍照,可能要大后天才能回来,到时候我给您带烤鱼片吃。”
“北戴河呀……”爷爷一听,很是向往地说道,“我也想去。”
“那等您出院的,到时候我们邀请庄爷爷和庄烨,咱们四个一起去。”我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他说道,“咱们让庄烨花钱。”
爷爷被我的样子逗笑,痛快地点头答应道,“行。”
一切都弄完之后,我冲他道别,爷爷不放心地交代我要注意安全,俨然还把我当做一个不经世事地小孩子,我一一答应,然后离开了病房。时间距离四点还有很久,我正计划着去哪儿打发时间,刚到医院一楼,迎面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居然是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