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依旧瘦弱不堪,脸色苍白,但精神却比上次见他时好了很多。我连忙起身,向他热情地打招呼,“是呀,我没什么事儿就过来看看您。”
“好,太好了。”爷爷很欣慰地点头,还不忘向男护工介绍我,“这就是我经常向你提起的孙女,现在在瑞典生活。怎么样,是不是和我讲得一样,又聪明又漂亮。我跟你说,我这个孙女可不简单,非常有才华,我那天不是给你看她翻译的书了吗?”
这哪里是介绍,分明是吹嘘加显摆呀。
我作为当事人,只能一脸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冲着男护工微笑。
漂亮这东西见仁见智,你认为好看的别人说不定就不喜欢。何况漂亮生在脸上,大家还能看得着,聪明于否……谁能从脸上看出来呀?
爷爷这分明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男护工的尴尬不亚于我,只能满脸通红地冲我点点头。
我们合力将爷爷搀扶到床上躺下,男护工又为他测了血压,确定没问题后又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病房内只剩下我和爷爷。
昨天因为有庄烨陪着,所以我心里很有底气,感觉天塌下来还有他这个大高个顶着,倒也没觉得什么,今天只剩自己的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怪怪的。
这大概是因为我真的很久没有单独和爷爷待在一起了吧。
爷爷指着一旁的椅子,温柔地说道,“你不要站着了,快坐下,咱们爷俩好好说会儿话。”
昨天因为父亲和华姨的突然到来,把我们的谈话打断了。
我依言坐下,两个人却忽然就沉默了下来,谁都没有开口,空气格外安静,只能听到病房门外走廊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爷爷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这会儿已经有些累了,他靠着枕头,目光烁烁地望着我,“昨天还没来得及问你,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还没想好。”我认真地沉吟道,“可能过一阵子就回去了。”
爷爷了然地点了点头,“你在那边生活的还习惯吗?你妈怎么样?”他声音有些嘶哑,透着虚弱的疲惫,但仍旧满含关心,这样温暖的语调,很容易让人把不适与防备卸下。
“我们都挺好的,也差不多适应了瑞典的生活。”我放松地和他闲谈,“北欧那边的人都很热情,也算得上民风淳朴吧,就是物价有点儿高。而且我和老妈住的地方有点儿偏远,想买个东西都要开车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大一点儿的镇子。”
我们一老一小惬意的闲聊,爷爷聚精会神地听我讲述在瑞典生活所发生的一切,大到一事一物,小到一针一线,他似乎都非常的感兴趣,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我知道他是因为离我太遥远,隔着辽阔的太平洋,即便是再多的关心也无法送达我的身边,这才迫切想要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于是我就耐着性子把能记得的事情都告诉他。包括我平时都去哪家超市买东西,去哪家咖啡店喝东西,每天都习惯做些什么……
爷爷听得津津有味。
“我和老妈都没什么经验,买房子的时候也没太注意,结果房子里的水管和下水道就经常出问题,我们两个又完全解决不了,每次都要请维修工到家里来。因为我们住的小镇太偏僻了,一来一往要花费很多时间,等维修工赶到的时候,我们家里差不多已经是一片汪洋了……”我向爷爷讲述着和老妈在瑞典生活时所发生的囧事。
爷爷的法学专业立刻发挥了作用,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脸色严肃地说道,“这怎么能行?你们可以起诉原房主或者房屋中介的,他们这是涉嫌欺诈呀。”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爷爷,还在做法学教授时的他。那时他意气风发,丝毫不见老态,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要学会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哈哈。”我闻声立刻笑了起来,“爷爷你不知道,瑞典那边的诉讼过程和我们伟大的祖国不太一样,各个部门相互推诿踢皮球,很麻烦的。一整套诉讼下来,少说也要好几年,谁有功夫跟它扯皮呀。”因为我对这方面的事情关注的不多,所以只能把自己了解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诉他。
“真的?”爷爷立刻皱起了眉头,“你等等,我给姚刚打个电话,他最近经常接手外国的官司,我问他懂不懂这里的门道。”
如果我没记错,姚刚是爷爷手下一个得意的学生,在律政界非常有名,比我父亲强多了。
我连忙制止他,“杀鸡焉用宰牛刀呀!这种小事您就别麻烦姚叔叔了,更何况我和老妈早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的邻居维特叔叔介绍了装修公司,用非常低廉的价格帮我们重新铺接了管道,近一年都没有出现过滴漏跑水的问题了。而且爷爷你知道吗?瑞典的房子大多数都是有保险的,像这种走水的问题是负责理赔的。之前每次跑水的时候,我们除了付给维修工人的费用和损失费用之外,还能剩下一大笔,弄得我都想靠这个发家了。哈哈哈……”
爷爷跟着我一起笑了起来,“你呀,这可不是正经门路,一旦出现差错,就成了骗保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哎呀,我跟您开玩笑呢,您还当真了。”我弯下腰,在买来的水果里找出两个橙子,一边扒皮一边跟爷爷继续说,“再说了,您当保险公司的人都是傻瓜呀,他们精明着呢,每次理赔手续都可麻烦了,我要跑两三趟呢。”
“现在中国的保险也很全面,房屋险什么的早就有了。”爷爷看着我,笑着问,“对了,这个维特叔叔是什么人呀,我听你提起他好几次了。”
“他呀。”说起维特叔叔,我的话立刻就多了起来,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爷爷。
爷爷听得十分认真,等我讲完之后,他笑眯眯地问我,“我怎么觉着你对这个维特叔叔很有好感呀。鬼丫头,你又打什么主意呢?”
我微微一愣。
很多年不曾听到‘鬼丫头’这个称呼了。小时候我人小鬼大,总是自视聪明地想一些鬼点子来满足自己,那时候爷爷经常叫我鬼丫头,说我一心眼的鬼主意。
过往的回忆涌上心头,我有些激动地说道,“这次可不是我,是维特叔叔。”我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他在打我老妈的主意。”
“真的吗?”爷爷很惊讶,随后就笑了起来,“那你妈是怎么说的?那个维特叔叔长什么样呀?你有没有照片,快给我看看。”
我原以为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可能会错愕,会惊讶,甚至会有些不满……毕竟我妈曾经是他甚为满意的儿媳妇,用我的话来形容那绝对是三从四德的最佳典范。没想到爷爷居然会一脸高兴,像是一个慈蔼的长辈,对曾经有过失败婚姻的晚辈满是祝福与担忧。
祝福她获得新生,又担心她遇到的是否良人。
爷爷对我和母亲,真的满是思念与关怀。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同意父母离婚,愿意舍弃我呢?难道是有什么隐情吗?
这一刻我内心波涛翻涌,无数的念头涌上脑海。但望着爷爷年迈又满是笑意的脸,我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如今纠结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年少的意气用事,我和爷爷分开了那么多年。如今他已风烛残年,身体也不大好,我所能做的除了探望他陪伴他又有什么呢?
过去的一切,也该放下了。我背负了那么多年的重担,压抑着自己的性格,让自己每一天都活在痛苦之中,又改变了什么?
何况并不止我一个人在痛苦。爷爷难道就是幸福的吗?
我真的应该从过去的黑暗里走出来了。
我叹了口气,打开手机,翻出去年圣诞节时在瑞典参加聚会时的照片,其中的维特叔叔笑得既阳光又大方。我把它递到爷爷面前,爷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开始忙着找眼镜。
等他戴上眼镜仔细打量了维特叔叔之后,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外国人一旦上了年纪会显老,头发也掉得快,肚子特别大,不过我看这个小伙子倒是不错,人长得周正,眼神看着也算正直。”
“怎么样,配得上我老妈不?”我得意地问道。
“还行。”爷爷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
什么叫还行呀,维特叔叔已经很优秀了好吗?难道只有您儿子才配得上吗?
我嫌弃地撇撇嘴,有些小心眼地腹诽着。
爷爷握着手机看了又看,继续追问我维特叔叔是离婚还是丧偶;有几个孩子;孩子几岁了;在做什么;他自己是做什么行业的;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有没有负债情况……
恨不得派个私家侦探去调查人家的底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爷爷是在为母亲担心呀。
说起我母亲,又是一个伤心的故事。我曾听母亲说起过,我外公年轻时意气风发,曾在英国读书,后来回国参加工作认识了名媛淑女外婆。两个人一见钟情,没多久便结了婚。外公为人热忱,对工作专心刻苦,只是好人命短,他没有躲过那场文化浩劫,死的时候还不满三十岁。当时大舅才三岁,母亲还没有出生。所以母亲自小就没有见过父亲,这对她的成长产生了影响,使她性格温柔却懦弱,没有自己的主见。母亲十九岁时外婆因病去世,她和大舅相依为命。之后又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父亲,嫁进了余家的大门。或许是自小没有父亲陪伴的关系,母亲对爷爷非常敬重,爷爷的出现弥补了她少年时缺少的父爱。
现在,爷爷应该也是把自己当做了母亲的父亲,在替她把关吧?
爷爷见我没有回答,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我连忙把自己所知都告诉了他,最后我一脸苦恼地说道,“其实现在说这些都没用,老妈压根没答应维特叔叔的追求……”
爷爷看着我说,“小季呀,其实何止你一个人走不出来呀。这么多年,你妈也一直没走出来。”
我霎时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