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霄冉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酒店。
这是她在江城暂时落脚的套房,住处临江,采光极佳,敞亮奢华。
江风涌上阳台,雨势初停之后,风里带着阴冷的潮气。
她在阳□□坐了很久,手边的电话传来铃音,但她置若罔闻。
心里难受得发疼,她缓和了一阵终于起了身。
随行有个行李箱,她打开之后,从药盒里头倒出几种不同的药。
她将药物倒在手心里,吞进口中,闭上眼睛感受着充斥整个味觉感官的异味。
不过都是一些抗抑郁和平复情绪的药。
药入腹中。
她蹲在行李箱边,手抱住头盯着地面发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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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深处回荡的话语字字决绝,一声一声叩击着他。
“你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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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无数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她那时候无知且天真,不知道这句评价意味着什么。
直到一些情绪上的东西根深蒂固,牢牢地扎根在了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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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霄冉年少的漫长时间,都在暗无天日的厂区度过。
她出生普通,但从小到大,却一直被教育,要成为一个出人头地的人。
她从小和她的父母挤在逼仄的厂区,生活空间狭窄昏暗,每日她放学回家甚至深夜之后,父母都还在工作。
她就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着远处烟囱升起的黑烟,幻想着厂区之外更广大的世界。
父母的脚踩在泥里,所以他们要求她必须用力将脚拔出。
成绩,奖项,表扬,她一样也不能少。
“你要努力学习!努力走出这里!”
“冉冉,你是爸爸妈妈的全部!”
“你不能懈怠!不能放松!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改变命运!”
……
她被要求不可以贪玩。不可以有一丝懈怠。任何时刻都要把目标刻在心里。
于是,她成为机械,费尽一切实现他们期待于她的一切。
然后,她也做到了他们要求的一切。
她的脚缓缓从泥泞里拔出来——她不负所望地埋头苦读,在厂区学校,成绩名列前茅,十五岁那年,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她依旧如机械运转。
齿轮摩擦出沙哑的声音,却无人倾听。
慢慢地,她也感觉不到。
再然后,她终于忽视了所有声音。
来自她的,来自周围世界的。
周围人评价她冷漠,她置之不理。
“魏霄冉,你怎么不融入班集体啊?”
“你是书呆子吗?从来都不休息吗?……”
“你好冷漠啊。”
……
身边同学试着走近她,然而大家都感觉,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
“我怀疑她心理有问题……”
“我也觉得……”
“走吧走吧,她看过来了……别说了。”
……
她不在乎周围的一切,心里只装着父母托付给她的沉重期待。
而她的父母,也用行动和语言反反复复地告诉她:
“你要走得更远,就必须拼尽全力!”
“你只有靠自己,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她将此奉为信念,坚定不移。
但信念难免会出现裂缝——那是在高一下学期的一次期末。因为班上优秀者太多,她成绩终究还是列于中上。
当带着成绩单回到家时,她却迎来了冰冷沉重的一巴掌,紧接着是父母责备的声音:
“魏霄冉,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你是不是一辈子想烂在这里啊?!”
……
在那一刻。
她好像听到了自己身体里齿轮裂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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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体内流淌着的,或许早已不是血,而是没有生命的燃油,被父母寄予的信念灼烧着她的灵魂,昼夜不停地驱动着她前进。
她确实在前进。
脚踏出泥地,默不吭声走向更远。
高中毕业,她终于考上名校,让工厂里的废墟开出了花。
只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少。
她不爱笑,时常独来独往,身边没几个能说上话的人。
直到大三那年,她无意间听了一场心理讲座,才知道她患上了心理疾病。
没有人能信赖,包括自己最新的亲人。
没有感情,对周围的一切缺乏同理心。
总有人说她没有心,每当想起这个,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心脏,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没有心。
没有心跳,没有律动,没有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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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她将永远这样。
直到,大三那年的一次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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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会上,舞台的光芒里,她看到了一个逆着光的人。
那是魏霄冉第一次见到姜凡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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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舞台的效果不像今日,礼堂上只有几盏大灯,光芒柔照在姜凡初周身,他像是浸在了暖阳里。
他浅吟低唱,眉目温柔如画。
吉他拨动的声响穿越人群,直达她的心脏。
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心脏有了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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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之后,她找到他,当着他的面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你刚才的音乐,让我的心脏动了。”
她没有察觉。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对方的脸却倏地红了。
她只知她陈述的是事实,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像是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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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她每天开始悄悄探知关于他的各种消息。
他知晓了他的名字。
姜凡初。
凡初。
是一个简单温柔的名字。
她开始偷偷成为他舞台下的匿名观众,校园里经常举办活动,而姜凡初总是应邀成为常驻。
她被他的音乐触动了心,在他创作的一些歌词里,她听出了和她相似的共鸣。
她以为她会一直成为他台下无名的听众,直到一个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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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露天演出突然落了雨,舞台上,姜凡初却迎着雨岿然如山,似乎是打算将全曲奏完。
台下人群中传来惊呼。
不是因为姜凡初不顾雨天的演出。
而是在这个时候,大家看到,一个长发纤丽的女生撑着伞,不顾一切地攀到了舞台。
然后,她将伞罩在了姜凡初头顶。
魏霄冉将伞倾向姜凡初,面无表情说:
“这样,就不会感冒。”
姜凡初记得她。
他记得,这个女生,第一次见到自己说出来的那句话。
他也知道,她几乎每一次,都会成为自己演出的听众。
只是他不太明白一件事。
她面对他人说话,好像总是没有什么情绪。
后来,随着了解,他才知道缘由。
……
那天之后,他们距离无形拉近。
再后来,他们偶遇,有了更多交集。
心灵因为音乐共鸣,而后,彼此慢慢靠近。
她总是准时无误地成为他的听众,在黄昏,在热闹的舞台,在安静的夜晚。
魏霄冉的心好像慢慢被开启了一道缝隙,里面有如水的阳光随着乐声慢慢地洒落进来。
她开始试着敞开心门,接受着外界的光源。
这光源来自姜凡初。
她紧紧抓握,深深眷恋。
她开始努力朝他探出小心翼翼的触角,而姜凡初也总是温柔地接纳,姜凡初为她写了歌,她成为他唯一的听众。
她追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尝试慢慢推开门。
在门打开的那个瞬间,她感到心脏发出了热流涌动的声音。
她慢慢和他一起,走过了青春时代的安然岁月。
她成为了他忠诚的听众。
终于,大四那年,他们确定了关系。
在毕业的关口,他们开始寻找未来的方向,她得知姜凡初有个梦想,他想毕业之后利用自己所学,让家乡的美食传到更远的地方,回乡创业,一直是他的梦想。
于是他们一起在城市打拼了三年,在积攒了一些积蓄之后回家乡创业。
她义无反顾跟着他回到了清水镇,也是在那时候,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她给孩子取名姜信,姜凡初依她,坐在她身旁微笑着问她缘由。
她回答说:
“必须时刻怀有信念,才能一直向前走。”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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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什么又是信念呢?
后来她意识到,信念是虚无。
信念,是理想主义的荒诞设想。
信念,往往经不起现实的考验。
他们创业不到一年,店里生意举步维艰。
地方管理混乱,受众群体不合,缺乏漫长经验积累……多方因素,开始让幻想跌回现实。
而姜凡初一直试图竭尽心力挽救,她劝他趁早放弃,不要浪费时间。
两人第一次,在观点上出现了罅隙。
她惯于向前走,步行速度快而决绝,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因为走得快,所以她摆脱了泥泞;因为走得快,她才得以窥见天光。
而在他们观点背道而驰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脚步似乎在缓停。
她不要停下。
她要继续往前。
父母劝他离婚,将孩子丢下,去外界开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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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她对他提出了一别两宽。
她以为他会否决,而令她吃惊的是,姜凡初听到她的决定之后,并没有多做留挽。
而是没有犹豫地,遵循了她的意愿。
于是他们和和气气地离了婚,就此,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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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
她只身一人,远赴另一个城市,开始了新的行走。
她这些年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投入事业,奔波劳顿。
她跟父母也很少联络,因为她意识到,他们好像不太需要。
后来进行心理诊断,也进行过一些治疗,但收效甚微。
她慢慢放弃。
反正,不过是活成了机械。
反正,她在世界上的情感牵绊也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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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越走越快,越走越远,身后无人同行也毫不在意。
她终于,又成为了最开始的那个她。
在她现今的世界里,父母是她唯一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然而,他们却很少主动与她联系,而她因为工作忙,也就基本不会想起。
只是每年,她都会准点地让人在他们账户上汇去一笔笔数字。
唯一几次,父母主动联系过她。
联系的内容是:父母要求她,将他们搬到更好的城市入住。
他们需要她。
但仅限于经济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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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彻底确信,她没有可以依赖的人。
连最亲的父母,都毫无情感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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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心理医生说,她有情绪感知障碍,并伴有失望性隔离。早在童年时,这种症状就已经出现。
在安静无人的地方,她吃过药后总会发呆。
在这个间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姜凡初。
最初,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他说过要带着她走出阴影。
他还说,虽然物质可能不太丰满,但是他会尽他所能,给她更好的一切。
……
后来,这些愿景,在现实里终究还是溃败,消散,无声无息。
而如今,类似的事情又一次在她身上上演。
她亲生的孩子、她寄托了新的希望的人,竟然亲口对她说出那些刺伤心灵的言语。
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她是真的,不会爱吗?
她真的……没有心吗?
……
她重新坐回了冷风灌进的阳台,服务人员准点地送了餐食上来,见她坐在风口里,温声地提醒她:“魏女士,坐在这儿容易受凉。”
却只得到了沉默的回应。
“请问您需要毛毯吗?”对方又问。
“不用。”
“好的,祝您用餐愉快,有什么需要请随时联系。”对方说完之后就走了。
桌上的饭菜已经从热转温再转凉,她一口未动。
电话铃音再度响起,她终于积攒出了几分精力,将手机拿起。
却发现,来电人是姜信。
小信?……
她在看到这个电话时有一点懵,手指轻颤地按下了接听键。
那头,姜信的声音传来:
“我答应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