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姜茶沁入瓷碗,白雾漫升在空气。
姜信端着姜茶,去了爷爷的房间,发现许晴风也在。
许晴风坐在老人面前,他们似乎在房间里交谈了一阵。
看到姜信过来,许晴风目光在他脸上凝了很久。
他看到姜信将茶端给老人,直到,来到自己的面前。
“小风,喝点姜茶,防感冒。”
“嗯。”
许晴风将那碗散发着热意的姜茶接过,没有喝。
他手捧着碗面,看着微微荡漾的澄色。
突然就回忆起之前的某一个时刻,在一个同样雨夜的晚上,他跟他淋了雨,那时,他们一同回到小区,他也煮了这样的姜茶。
后来,姜信向他请教了茶具体的做法,他一一地告诉了他。
而姜信学会了,如今也是雨夜的天气,他熬了同样的茶,递到他手里。
只是,如今,在面对着同样的事物时,自己的心境已然与那个时候截然不同。
-
此时此刻,心里是百味交织,伴随着一些空荡荡的失落感。
很奇怪。
那样的事情还没有来临,而姜信此刻也还在他的面前,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
-
窗外,雨还在持续不停地下。
姜信不放心姜韵,老人不久之前摔了一跤,他怕会突然出现什么异状,决定今晚请假,暂时留在家中。
他走出去准备打电话给班主任,许晴风也随之出来:“我也请假。”
“小风……你。”
“我们一起留在这里,明天再回去。”
他握握他的手:“好吗?”
在许晴风的眼里,姜信突然察觉到一点异样的情绪。
那是一种很沉很深邃的伤感,这种伤感在他刚才进入爷爷的房间时,就已经察觉到了。
现在,如此分明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在与他对视时。一览无余。
刚才,他和爷爷,是交流了一些什么吗?
-
“好。”
姜信没有拒绝,他想着,在晚上的时候,当着他的面问一问。
杨哥批准了他们的请假,时隔几个月,他们又一次在这里,一起度过一个夜晚。
-
深夜,夜雨连绵,屋檐下传来连续不断的雨声。
他们收拾完之后,又温了一段时间的高考模拟题,姜信感觉到困意,站立起来看看手机时间,已经是深夜11点多。
“休息吧,小风,我们明天早点出发回去。”
“嗯。”
许晴风坐着,却没有动。
姜信走近之后问他:“怎么了?”
许晴风仰着脸,面向他。
柔和的灯光落进少年的眼里,似被照出一些雾一般的朦朦水汽。
“你能不能,抱我上去?”
许晴风柔声问询。
姜信讶异于他突然的黏人,但这讶异仅仅只是半秒,半秒之后,他俯下身环抱住了他。
许晴风自然地搂住他的肩颈,任由他将自己抱住,然后轻轻地放在床上。
姜信知道他惯于睡在床的外侧,走向床的另一边,准备随之休息。
却在要走的时候。
手腕被少年双手紧紧地扣握住。
“信信。”
许晴风声音依然很轻很柔。
姜信的心此刻也亦如他的声音,变得轻和,温宁。
他俯在他床边,然后蹲下来,手指抚着他的头发:“怎么了?”
“你跟你妈妈离开吧。”
许晴风说。
-
窗外雨势突然就遽急起来。
屋檐淌下水流,在院子里激出声声的响动。
-
姜信听到他这句话,恍然间就明白了许晴风一直情绪低落的原因。
“你可以走的。”
许晴风探出手轻抚向他的脸庞,手指滑下,停在他的耳廓,再滑下,轻轻摩挲着他的眼下,唇角,似乎是想要在这最后一刻,抓住和记住一些什么。
“我走了的话,你会舍不得吗?”
姜信任由着他的动作,眼睫颤动地看他。
“会。”
许晴风没有犹豫地应声:“在我的脑子里,在这段十七岁的记忆里,会一直有你存在的痕迹。”
他的手慢慢地停下来,他开始认真地看他,用力地记住他的样子:“或许你也会努力记住我,然后,时间再久一些,我们或许都会遇到新的爱人,然后……过了很多很多年,时间久到我们再也记不起年少,记不起曾经,在最后,我们都会忘掉彼此。”
“我不要忘掉。”
姜信说完这句话之后,手捧住许晴风的脸,俯身靠过去,用力地吻上了他。
“我不要忘记你。”姜信短暂地离开,颤抖的嘴唇与他相离,他们深深地望着彼此,好像都试图在这个短暂的夜晚抓紧时间记住一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也不要。”许晴风颤声说。
他坐起来,按住他脖颈,倾身上去将他吻住。
-
他们好像用尽了余生所有相爱的气力,竭尽一切地,交换着彼此的呼吸,彼此的温度。
窗外雨声接连不断,盖住了这个夜晚少年所有的蓬勃爱意。
被硬核包裹的种子坠入深渊,在暗淡潮湿的角落疯狂生发滋长,用力蔓延出向阳的枝和叶。
许晴风在与他用力的拥抱中发颤。
不久之前,姜韵告诉了他这些天发生在姜信身上的事,得知一切因果之后,他的心像是被丢弃在了潮冷刺骨的冰河,他没有经历过那些痛苦,可是当听到那些字字如泣的诉说之后,他感同身受地坠入了和姜信一样的处境,心脏在寒冷中一阵阵地抽疼。
这个世界,怎么会存在这样的亲情?……
而姜信,为什么要被迫承担这么多?
他伤痕累累,时至今日与他相逢,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
而如今,一切都将随着固执的决定而改变。
-
或许如姜韵最后所说,姜信跟魏霄冉离开,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他们虽然相爱过,但多年之后,这些彼此留存的记忆,将会随着时间变得淡薄。
今夜,这场炙烈的冷雨,将成为他们蜕变时共同见证过的证据。
-
天明了。
一夜落雨,在此刻也终于停歇。
许晴风缓缓睁开沉重的眼。
窗外的光线直落眼底,他手挡在眼前,试图缓和一小会儿再去适应外界的明亮。
抵在额头位置的食指,却感受到来自身体的炽烫温度。
他好像,在发热。
他试图坐起,浑身却传来了沉重的钝感,重力压坠着他。
就在他即将再度躺下时,姜信已经上前来扶住了他。
姜信进了房间,他一只手稳稳地搂在他的身后,另一只手端着一杯冲剂。
杯中腾起了白雾,他用枕头将许晴风背后垫好,腾出手将药片倒出来,递到他的面前。
“你感冒有点严重,先吃药。”
“唔。”
他将那几片药接了,吞下去之后又灌了药剂。
“我跟杨老师请个假。”姜信担心他,做出这个打算。
“不用。”许晴风摆摆手,“感冒发热而已,我稍微躺一会儿,待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好。”
-
吃过早饭,他们搭上了村子的早班车。
姜韵送他们到了村口,到了镇上要再转一趟车,两人一齐坐上回县城的车。
大路上,车前行着。
姜信注意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始终随行在他们所乘的这辆车之后。
-
车即将到县城。
姜信对许晴风说:“待会儿你先回学校。”
“你呢?”
“我有些书落在了小区的住房,回去拿。”
许晴风不疑有他,点点头:“嗯。”
车到了县城,他们在公交站等车。
姜信所乘坐的那班车先到,于是他挥挥手,很快地上了车。
许晴风站在站台旁边继续等。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在他正对面驶过,紧紧追在了公交车的末尾。
车窗落下了一半,在车窗里,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毫无表情的脸。
车辆正驶向与小区公交相同的方向。
许晴风顿感不安,没多久通往学校的公交已经抵达,但他没有上车,公交车行远之后,他在路旁心焦如焚地等待着,终于,侧道驶来了一辆出租车。
他连忙招手挥停:“师傅!去华安小区!”
车停下,许晴风迅速上了车,带上车门。
-
姜信走在小巷不同区间隔的巷墙之间。
身后,那辆车一直缀着他。
走到新的一段巷路,车头朝他发出了几声震响的鸣笛。
姜信停了步,却没有回头。
车向前行了一截,车窗里,魏霄冉脸转向他:“怎么样?现在考虑好了吗?”
姜信转向她,同样的面无表情:“你耗费心力在我身上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不觉得浪费时间吗?”
“我不觉得。”
魏霄冉无所谓地冷笑:“只要是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想要做成的事,付出再多精力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
“可你耗费那么多,就为了一个区区的我,你不觉得不划算吗?”
“划算?”
魏霄冉嘴角拉开:“姜信,这世上不划算的事情太多了,真要说划算,当初我选择跟你爸在一起——”
“你凭什么这么说?!”
姜信突然冲到他的车窗前,颜有怒色,虽然魏霄冉话还没有说完,但他已经猜出她想要说些什么,不!他不允许她这么说他爸爸,坚决不行!
魏霄冉回视他,喉间用力吞咽:
“怎么,你不这么觉得吗?!可是很多人都这么觉得啊,就连你爸他自己都觉得,我当初选择跟他在一起,本身就不划算!”
姜信眼中充斥着血色,他瞪着她:“魏霄冉,我越来越想不明白,爸爸的真心……怎么会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
他重重击向车窗,而后慢慢地向后倒退,透过玻璃,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摇着头含着泪说:“是他的一腔真心浪费了……浪费在了你这样的人身上……”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魏霄冉突然推开车门,下来对他:“什么真心?!他对我有什么真心?!他如果对我有真心,当初会那么轻易就提出离婚吗?!如果有真心,我说我要永远离开,他至少会挽留一下我啊!至少在我走之后、在你们遇到困难时,偶尔也会想到我还可以出手帮忙啊!”
魏霄冉厉声:“可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生病直到死都没有让我知道!”
姜信转身面对着墙,颤抖着肩膀,冷声笑了起来:“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懂什么!”
魏霄冉搡他肩膀面向他:“我现在只需要完成一件事,明天之内,你必须跟我走!”
“凭什么?!凭你是我的亲生母亲吗?!”姜信回过脸俯视着他,“你消失在我生命那么多年,突然又跑回来,想带我走就带我走吗?!这十多年来,你有回来看过我一次吗?!”
他当着她质问,情绪从未如此激烈:“你之前说你想带走爸爸留下的东西,你总说你留了电话,总是质问我们为什么不联系你,可是你在爸爸陷入病痛时,有主动伸出过援手吗?!爸爸的电话由始至终也都没有换过,那你为什么不嘘寒问暖呢?!”
他眸中一片血色,面对她,全身血液因情绪沸腾:“魏霄冉,你又可曾知道,在爸爸去世之后,爷爷对于我有多重要?!他为了供我读书,每天起早贪黑,一个人做好几份工,他遭遇不测腿受伤之后,恢复没多久又下地务农,为了节省医药费,这么多年来忍受着病痛,硬生生地扛下来了!我吃的饭,生长的血和肉,没有一样,不是他给我的!”
“那么魏霄冉,你告诉我,在我们因为拮据而被迫扛起重担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们因为生活问题四处奔劳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一句话,一个念头,就要拉着所有与之相关的人下水,凭什么呀?!就凭你有钱有势吗?!”
姜信最后的声音颤碎成冰片,慢慢地跌进了风里。
魏霄冉后退几步,眸光里的冷锐冻结又裂开,她看着他,嘴唇颤栗地回:
“是啊!!……”
“我就是有钱,就是可以靠我自身的本事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就是这样的人,没有感情,没有心……”
魏霄冉面对着姜信,慢慢笑了起来,像是在欣赏他脸上无力破碎的表情,恍惚间,她又看到了姜凡初。
姜信因为心脏沉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笑意逐渐狰然,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因为她看到了不远处,一个急急奔来这边的影子。
她视线悬回在姜信脸上,笑容慢慢地扬了起来:
“姜信。”
“你不愿意跟我走的原因,是不是还因为……有他?”
姜信惊剧回头。
魏霄冉红唇染着笑。
“看来我猜对了。”
-
许晴风拖着沉重的步子,以及与感冒斗争的身体,努力地奔向这边。
魏霄冉骤然就上了车。
姜信瞬间意识到什么。
他不顾一切地冲向许晴风:“小风——!”
他们身后传来了车辆发动的声响,车突然向前,开了出去。
姜信直扑向许晴风,用自己的全身笼罩住了他。
车辆冲出——!接着,撞向了他们身侧的巷墙。
小区的巷墙年代有些久远,车头直撞过去的那一刹那,墙面忽然倒塌,无数砖石落下,现场腾起漫天灰尘。
车停止,轮胎刹住,车头埋在一堆砖石里。
魏霄冉坐在车内,手紧紧扶住方向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我日哦,谁踏马开车这么不长眼睛?!”
许知遥提着一大袋蔬菜瓜果过来,她刚赶了个早集回小区,经过巷子另一头,听到这边传来的剧烈动静,连忙跑过来。
看到现场情况后,她皱着眉头看向那辆“不长眼”的车,车是豪车,出现在他们小区,还真是怪事。
更怪的不是这个,这车的主人也跟不长眼睛似的,那么宽的巷子都能把车头怼到墙上,真服了。
但真正让许知遥惊愕的不是这两件事儿。
而是在她前行几步之后,看到了车子另一侧的许晴风和姜信。
“小风?!姜信?!”
许知遥霎时间就急火攻心,已经能想象到,车再偏离几分之后发生的危机。
尼玛。
她一脚踹向车门:“车主是谁??出来打个照面。”
然而车里毫无动静。
许知遥隐约窥见里边有个人影,端端正正地坐在里头。
“丫的,不出来是吧?!当老娘好惹是吧?!老娘马上给物业打电话!”
许知遥说着掏出手机,这时候,车门开了。
魏霄冉从里面出来,许知遥看到了一个眉目美丽冷冽,但是面色有些憔悴的女人。
对方见她手里拿着手机准备打电话,突然就弯身探进了车里:“要钱是吧?!我这里有。”
她拽出一个深黑的商务包,从里面摸出颜色鲜艳的钱币和几张颜色不一的卡。
“拿去!通通拿去啊!”她将东西悉数甩到许知遥面前的地上。
许知遥看了看脚下,又抬头看了看她,用一种打量神经病的目光打量着她。
“尼玛,钱再多又怎么样?!对面那么大两个小孩子你没看到是吧?!”
“他是我儿子——!!”
魏霄冉嘶声一吼。
许知遥脑袋卡了下。
什么?……儿子?
魏霄冉将包甩到地上,大力地踢关了车门,绕过许知遥,走了。
留下一地的狼藉,包括那个扎在一堆废墟里的车。
-
“怎么回事儿?!”
许知遥丢下手里的东西,忙上前看他俩情况:“你们有没有伤到哪儿?那个疯女人怎么回事儿?”
“她是我血缘上的母亲。”姜信说,“她来这儿,是想要带我走。”
“带你走就好好说话嘛,发人来疯干什么?!”
许知遥表示不太能理解这种行为,看看周围残藉满地,又看看尽头那个早已经走远的影子,很头疼,只能先找物业来处理着。
许知遥迅速打了电话,说清楚情况,挂掉电话后问他们俩:“你俩怎么没在学校?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
许晴风虽然发着烧,但是急中生智的脑子还是挺好用,他连忙回她:“我们请了假回来,有几本资料落屋里了。”
“哦。”许知遥不疑有他,提上了一地的瓜果蔬菜,“那赶紧先回去吧,搞快点啊。”
“好的!”
许晴风和姜信走得慢,很快落在了许知遥身后。
姜信想起刚才的事情就心有余悸,在看到许知遥消失在转角之后,带着他进了无人的深巷。
然后用力地抱住他:“小风,对不起……”
“别说这个。”许晴风拍拍他后背,“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嘛,再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人人遵纪守法,不会有事儿的,放心。”
姜信不动不离,不发一言,依旧紧紧抱着他。
许晴风由他抱住,视线往上望去,巷子之上,枫树枝桠之间天空明亮。
接下来,应该是不会下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