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象投影师[赛博朋克] 第19章 绛红雪白色花瓣08

绛红雪白色花瓣08

投影师和她的临时助手从警局出来时，时间几乎可以用深夜来形容。不过，作为繁华的中心城A区，大片灯光楼宇交织、核心投影那块高亮屏幕直接闪烁在头顶，对时候的感知反而变得迟钝且没什么意义。

时节入秋，夜间空气迅速地冷却。刑警队的办事地点设立在老街道，地势不平的坡道上划出一片围栏，出门后，往下看，是尚未拆除的旧商铺与刚建起的混合在一起，纵横的霓虹灯和电线明明就立于眼前，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裴素羽身着纯色的长大衣，林浚卿一袭神似白大褂的研究院制服，俩人衣摆在风中摇曳，倒是和五彩斑斓却冰凉无情的秋夜景十分相称。裴素羽打开车门，缩进驾驶座躲避寒凉。

“在那场聚会上，嫌疑人发动车辆后，冲击产生的电弧和泄露的氢气相撞，引燃火花。作为房屋安全管家的AI机器人被IX下指令关闭了，即便是低氧环境，火势也蔓延起来了。

“那时候几个在场者都逃了出来，但是大家都自顾不暇，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少了人。死者已经因为药物服用，行动迟缓，甚至有可能在当时产生了幻觉，所以没有正常逃脱。

“最大的嫌疑人无疑就是IX，因为从监控看，先烧起来的是他的车辆，痕迹检验中也确认了是他那辆摩托在氢气泄露时碰到了电火花，他也确实有发动车辆的记录，简直是铁证如山嘛…….即便本人没有承认。”

虽然理论上说他们和案情都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涉入其中时，也难有人能完全置之不理。裴素羽开始把这几天得到的消息粗略整理到一起。

“可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件事就是各种环节上都太巧合，反而叫人觉得很蹊跷，”裴素羽抬头，“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和梅凝接触得太多，在这个问题上有点先入为主了。”

“这确实就是和梅凝女士的幻想相符合的一幕。”林浚卿回忆起最后那一幕里，站在幻想的幕布之中，抬眼朝向他们的女人，那眼神里闪烁着冷色但剧烈的火焰。

“但是幻想终归只是幻想，就算她有这种动机，也没有什么能直接证明她实施过行为。”

“是啊，对于她本人情况如何，所有人都没有太多头绪。”裴素羽在空气中拨动两下，驾驶系统亮起，“因为现在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具体位置，自然也没法从她身上找到信息了。”

“我倒觉得找到她是迟早的事情，”林浚卿似乎在迟疑什么，再次打开自己的腕表，看到上面弹出各种实时信息，来自研究院实验室的，来自新闻软件的，还有刚才他自己闲来无事记录的东西。“不过我同意，有些地方感觉太不自然了。虽然不怎么喜欢那个主唱，但断定他的嫌疑还是太轻率了。”

那个主唱——哦，原来是指的IX啊，裴素羽反应了一会。

“警方都知道他进行了非正规的脑机接口改装，居然还不详细查一查，就急着盖棺定论了，”林浚卿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有些冷，“我给他执行过清洁程序之后就在想，如果他在警局这几天基本是封闭的环境，那大脑很可能是之前就被病毒攻入了不是吗？这是很大的一个疑点啊，可是在学姐你和那两个刑警一起走之后，他们只是简单找我做了记录，也没有太理会我提的建议。”

裴素羽听到这里，瞳孔一颤，将光屏上弹出的启动按钮迅速按下了暂停。

“你当时觉得他应该是什么症状？”女性投影师扶着方向盘，看向副座的青年。

“这，我毕竟不是专攻脑科医学和神经网络的…….只能说用经验来看，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毒，会破坏防火墙，结果上是会导致暂时性出现神志的混乱或者行为上紊乱，”林浚卿闭眼，回忆着当时的情况。

“但奇怪的是，虽然杀伤力不大，但我感觉那串程序的设置很精巧，而且，它应该有什么像是触发机关一样的东西。”

“那么你当时算是帮他全部清除了吗？”

“这个很难说……你可以理解为我得到了权限，并且确实把威胁性程序卸载了。”林浚卿皱眉道，“但是人脑的结构是很复杂的……就像被攻击之后，如果伤害到了自己的身体，或者做了别的事情，该留下的记录一样是不可逆的。”

“原来如此……”裴素羽摇摇头，似是联想到之后的事情，露出略显无奈的笑，“这样的话，说不定我们这次牵涉的事情不小。”

“不过不必担心，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梅凝了。”

她淡淡说着，银色的车身逐渐升起，投影师深色眼瞳中倒映着略显暗淡的星与云。

—

冷杉城D区，夕辉镇区域电子街道。

女人扯了扯自己的头巾，冷眼观察着并不熟悉的大街。

这里大概是冷杉城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是鱼龙混杂的地界，也是真正“普罗大众”生活的场所。不过至少就外表而言，它与冷杉城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半导体、芯片或者是生物科技完全联系不到一起去。

直白地说，这里是一个让人夸不出什么好话话来的场所。她脚下踩的道路，即便由垂老的环卫工人驱使着的落后清洁器械来回打扫，也实在和光洁亮丽差得远。高矮不一的房屋鳞次栉比，楼房表面的涂层大多斑驳、色泽不一，有的裸露出混凝土和深埋的管线。

她从来没在这些地方住过，在某些人眼中，她算是一个“生来高贵”的类型，不需要太费力就可以体面而闪耀，不需要为了什么拼上命争抢，可以捏着自己的理念与高自尊平稳过一生。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天生就太注重尊严与品格，即便知道世界上有诸多隐性的规则，她也做不到屈尊纡贵、不择手段地去争抢。

因此她能做到的，反而是笨拙的、一成不变地，依靠在向往之路上的努力钻研来证明自己。就像一个孤高而无法合群的学者一般。

所以这里对她而言很新奇，这个充满市井气的地方虽然粗糙，却反而叫她很有观察的兴趣——气氛复杂而独特，车道拥挤、人流不息，却并不让人感到有多鲜活热闹。匆匆路过的行人们脸上各带着愉快或苦闷的表情，但是总让人觉得不管是什么神情，那面具之下都是一片相似的停滞麻木。

女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儿后，又抬头，望向那块悬浮在空中、作为冷杉城标志的巨大投影。那已然变得遥远的光屏叫她感到恍惚。

“真慢…….他们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虽然着急也没用，但她心中总有不安，盯着路上因有人抢道而破口大骂汽车司机们，想从其中找到理应来接应自己的面孔。

半天无果，女人叹了口气，又打量起周围。

她身边是一家电子维修铺，一面墙的货架上，排开一盏盏的小屏幕上播放着不同的内容，看久了容易晕眩。老板在门牌边逼仄的角落缩着，捧了一碗速食热汤饭，流通量最大的方便食品，因为廉价、量大，还可以在冷天里捧热手心。

它的各类产品流通在冷杉城所有的商店和地摊，它的商标注册人则安居在A区的某所办公楼里躺在智能椅上，叫外形美丽的AI助理为他打理会议记录，自己悠闲地看着屏幕里播放的八卦新闻。

这点娱乐的权利倒是大家都有，比如身边店铺的老板正在放着盗版电影。那画面看起来稍微有点时间痕迹，看得出是在XR幕布的应用还不是特别成熟的时候拍摄的，景色看起来有些失真。

但是这倒是不重要。因为在片中女主角摘下面纱时，那张扬在明艳五官中的倔强冷傲足够夺去所有人的目光，让除她之外的画面细节都变成摆设。

“我靠，说实话，这张脸放到现在也是一等一能打啊，这表情真的，跟那些捏出来的脸一比别太带劲！”一个小伙的身影闪到屏幕跟前，沾灰的脸上倒是不掩颜色，一看就知道他满面遐想。

“死小子，东西理好没？没有的话就别来这偷懒！”老板挥着筷子朝他大声嚷道。

“切，假正经什么，看这种老片子的男人，哪个不是冲梅凝去的啊？小心我告诉你老婆你支使我干活，自己看美女……”小伙子嘟嘟囔囔地跑到一边，顿时又安静了许多。

画面和剧情仍然在老旧的显示屏里进行着。屏幕里的“她”笑靥生花，一层鲜活恣意要从屏幕里跃出，但是那波动甚少、镇定深邃的眼神又显出了，她不是一个能任人欺瞒愚弄的花瓶角色。

「早啊……怎么，各位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吗？」

而屏幕之外，女人遮掩面容的墨镜稍微滑落了点，露出薄的眼皮，与略微上挑的眼尾，恰好与屏幕中的那双冷媚双眼重合。

她看着那画面里正在缓缓推进的剧情，那时的她成为演员没几年，演的是那类不被市场看好的“仙侠剧”，俗套又同质化的剧本。

但是即便是这种本子，她也是认真揣测了角色的心理、成长路径，再推导出独属于“她”的种种细节的。

对于女人来说，即便“她”的存在再俗不可耐，也并不是一个用于展现自己魅力的皮套，存在于剧本与荧幕中的“她”，是一个在有限的范围中活着的个体。

“她”源于自己的演绎，却又不是自己，在演绎时，自己只是一个容器，戴着她的面具，装载着她的生命……

观众不会知道这些。如果角色成功了，他们会把大部分的功劳归结于她的容貌，她与生俱来的出众气质，因为那时尚且年轻的她还没有资历谈阅历与演技……

但是话说回来，谁又能否认这个老旧俗片里，一袭红衣，会嗔笑冷眼，不时又泫然欲泣的女主角？谁的眼睛会不为她停驻？

——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结果，都是她将角色的灵魂解构又重组的杰作。

狭小的屏幕渐渐在她的脑海里放大，衣裙上大片红色的逐渐扩散。

她想象着，自己走向那个至高的舞台，那个每三年一届，举办于冷杉城0区的“空中花园”的典礼。那金银线绣边的红毯上，自己提着鎏金光芒的缎面料拖尾缓缓前行。

在她拿上那座独一无二的、刻着自己姓名的奖杯时，天空花园会洒下红色与白色的鲜花花瓣。这一片花雨会被冷杉城传播部特供的摄影机捕捉，传送到全世界的网络平台。

可是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只是……

思绪回到现实，老板的播放键已经拖到了后面，剧情演到主角们因意见不合而分裂，情感也岌岌可危。红衣的女主角眼眶噙泪，却仍然倔强地昂首偏头，不许水珠从自己脸上滚落。

明明女主角都不肯哭，她却感觉自己的面颊上有一线泪痕。

「你这人实在是……」

画面中，艳丽如花清泠如雪、不可一世的女主角勉强撑着自己的仪态，颤巍着开口。

“实在是……太过多情又太过薄情。但是没办法，我敌不过你。我永远敌不过你。”

她张开嘴，念起了差点要忘却的昔日台词。

她声音轻轻地，在嘈杂的大街大概不会被任何人留心。但是音调中那满溢的情感，不论是痛于失去的悲，还是无奈于现状的情，都是和往昔留影能合衬在一起的千丝万缕。

“梅凝小姐。”

然而，骤然传来的声音，让裹在披风与头巾中的女子双瞳怔住，几乎叫她的心脏静止。

“是梅凝小姐没错吧，我们是冷杉城A区刑警队特别行动组，正在对某案件进行紧急搜查，执法证和搜查令都在这里，您可以查验我们的合规性——那么，现在请您转过来，配合我们进行一下瞳孔信息检测。”

这个声音属于一个脆生又底气十足的年轻女子，她也研究过这种角色，她也演过这种角色。

她们底色纯粹、勇敢飒爽，却又对自己的理念有一种接近于偏执的冥顽不化，为了观念中的正确甚至会丢掉正视现实的勇气。

——但是话说回来，自己不也就是这样天真执着、本质偏执没救的人么？

就不能晚点吗？她在心里苦笑，她在心里咒骂——就不能让她在这个抛却了一切身份和面具的时刻，再沉浸一会儿吗，仅仅是放开思绪、畅享着已故的过去的光辉，和再也不会到来的未来的可能性，就连这也不行吗？

或许她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坚持那个原则……

连“演员梅凝”这个身份，都仅仅当成是一层面具、一个角色去演绎的原则。

她对自己入戏太深。

梅凝感觉有人铐住了自己的右手臂，她抬头，有些不合尺寸的墨镜滑落掉在地上。

在灰黑色的障壁掉落的一刻，她莫名感觉D区街道上那些劣质的光芒有些刺眼。

但她不愿意闭眼。因为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听到了喝彩，从身边传来的、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喝彩。她看到了花瓣，那是漫天洒落的、鲜艳而繁复的绛红与雪白交织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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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裴素羽的住处。

今天难得的，是一个阳光柔和的早晨，裴素羽打着哈欠，随手扎好的长发垂在肩旁，她的房间采光很好，意外地促使人更愿意早起。

“裴小姐。”来电者是舒警官，通话Sound Only的标识正显示在裴素羽的屏幕上，“我们这边按照您提供的线索，找到了梅凝。”

“好迅速啊。”裴素羽刚刚烤完早点，坐在茶几边冲起咖啡。“有这个效率的话，贵局还不如一开始就联系些擅长超脑和神经网络问题的专家呢。”

“您别说笑，我们倒也是希望如此。”舒霖虽然这么讲，语气里还是抑制不住看到案情有突破的欣喜，听得到他在翻阅电子档案的声音，“另外也有一个好消息，陈……IX先生也醒了，而且说既然找到了梅凝，他也愿意再细致一些提供证词，配合我们调查。”

“那太好了，他现在情况完全恢复了吗？”裴素羽其实不觉得IX会有什么大碍，但是想到之前林浚卿的话，还是多心问了两句。

“嗯——这个其实有点复杂，他没有什么外伤，神智也很清醒，可唯独就是……

“他好像出现了阶段性的失忆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