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关于术法演进的记录与探讨 第4章 雕青

郭去疾，出生在豫章省某个小城市。

此人身材瘦长，相貌清秀，言谈举止却粗疏豪放，颇有古人任侠之风。

他的职业是纹身师，向人自我介绍时，却喜欢说自己是一名“雕青”。下面这个故事他经常和客户说。

据他所说，他年少时正值港片风行，录像厅里放的一多半是古惑题材的电影，一群无所事事的青少年看得如痴如狂，有样学样，拉帮结派，打架斗殴，鸡飞狗跳，神憎鬼厌，被称之为“小罗汉”——当地人称无赖子为“罗汉”。

郭去疾也是“小罗汉”中的一员，还有个绰号叫翻江龙。古人爱说“南人善泅，北人善骑”，但南方人不会游泳的大有人在——游泳这事也讲天赋，有的人下水就会，有的人却下水就沉，无论如何也学不会。郭去疾就是个十足的旱鸭子，这绰号却是中二少年们胡乱起的。

他所在的城市相当小，街面上只有一家录像厅。有一位中年人，也不知道做何营生，经常出现在录像厅，和这群小罗汉们一起看录像。

有天半夜，郭去疾一个人出来荡街，发现这位中年人卧倒在一处偏僻巷子里，胸前衣服上血迹斑斑，人已昏迷。郭去疾也是胆大心粗，见是熟人，便把人送到了医院急诊。

经过一番诊治后，中年人醒来，说自己叫祖怀周，没提自己为什么受伤，只是感激郭去疾的搭救，事后请他吃了好几顿饭。

两下里混得熟了，祖怀周便告诉郭去疾自己是一名纹身师。他说纹身之事由来已久，其传承可以追溯到上古蛮荒之时。到了唐代，纹身就极为盛行。唐代纹身师还发明了纹身印，印面上嵌满细针，做成各种东西的形状，什么蟾蜍、蝎子、盘蛇……人想要纹什么，就拿起来往皮肤上一戳，再用石墨往上一刷就成了，十分快捷。

又说，有传承的纹身师分为三派。

第一派叫点青师，又叫刺青师，讲究纹样精美，着色鲜艳，号称花团锦簇。

第二派叫劄青师，却是从黥刑里流传出来的技法。黥刑也称墨刑，乃是从周朝起就有的五刑之一，就是在犯人身上刺字涅墨以示惩戒。劄青师可以使纹身深入肌骨，无法消除，也可以使纹身只存在一定时间，过了时限后便如水洗无痕。

第三派叫雕青师，只纹神物，源头却是上古巫教，讲究的是以形求神，另有玄妙。

祖怀周就是第三派雕青师，他说雕青师之于纹身行业，就像剑仙不入道家五术一样，都属教外别传，非有缘不能窥见其中奥秘。

他还给郭去疾讲了个故事：后周开国皇帝郭威还是大头兵时，有位雕青师在他后脖颈上纹了只青雀，离青雀不远处又纹了一束稻谷，然后预言说：“等青雀叼到稻谷时，你就能当上天子了。”后来郭威登基称帝时，所纹的青雀果然叼住了稻谷，所以郭威有个绰号叫郭雀儿，又被叫做雕青天子，中国有纹身的皇帝仅此一位。

郭去疾那时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脑子里想的是混社会，闯江湖，扬名立万，哪耐烦听他这神神叨叨的鬼话，倒是对纹身极感兴趣——这也在情在理，受影视影响，少年再没有对纹身不感兴趣的。

当时国内纹身方才兴起，这种小地方没有人专业来做这门生意，有些少年人就自己拿了针，在烛火上烤一烤，蘸了墨水，在胳膊上刺个“忍”字、女朋友名字字母缩写什么的。郭去疾早就想给自己纹一个，听说祖怀周会纹身，便缠着让他给自己纹条龙。

一开始祖怀周并没有答应，后来有一天却突然松了口，说自己要出趟远门，择日不如撞日，要纹今天就给他纹了。他把郭去疾带到自己住处，说纹身可以，纹什么，怎么纹他说了算。郭去疾没口子地答应了。

祖怀周便拿出东西摆在桌子上，郭去疾瞄了一眼，发现有插满大大小小银针的针囊，还有七八个小小的瓷瓶。祖怀周让郭去疾脱了上衣，躺在一张长桌上，伸手在郭去疾身上按了几下。

也不知怎地，郭去疾便一阵迷糊，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发现祖怀周双手各持一根十来厘米长的银针，正在他身上扎呢。

只是他一醒，祖怀周便停了手，叹了口气道：“可惜你醒得太早了，这头丹鱼只有两只龙角得了神，其他部分只有形而已。”让郭去疾起身，自顾自地把工具给收了。

郭去疾不知道他说什么，也没往心里去。起身揽镜一照，发现祖怀周在自己胸前纹了条鱼。不大，形象比较夸张，鱼头上生了一对小小的龙角，正好纹在锁骨位置。整体形象立体之极，仿佛浮在他身上一般，有种说不出的灵动，虽然上色只用了黑色，看得久了，却能生出这鱼是朱红色之感。郭去疾虽然说不出什么“墨分五色”，心下却是十分满意。

他问祖怀周这是什么鱼，得到的答案是：丹鱼。

他按祖怀周的嘱咐，熬过了三天不洗澡和纹身不见光的禁忌后，迫不及待地去和同伴们炫耀，果然赢得了满堂彩。其他人也想找祖怀周纹一个，却发现他的住处铁将军把门，根本找不到人，想来如他所说，出远门去了。

此后大概过了半年时间，郭去疾便碰上了一件事。他在晚上又出来荡的时候，在河边遇到一对年轻情侣在吵架，气性上头，女的一纵身就跳到了河里，男的被吓着了，也跟着跳下了去救人。偏遇着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水深浪疾，这两人水性不行，纠缠在一起载浮载沉地喊救命，眼见就要没顶。

这时夜深人稀，只有郭去疾在边上，他是旱鸭子，不敢下水，就地找了个撑树的竹竿去救。不料被这两人一把抓住一拖，连带自己也给拉进了水里，笔直往下沉。郭去疾吓得魂飞魄散，觉得自己死定了，不由自主地挣扎。

却也是神奇，他手脚一动，便自然而然地顺着水势游动起来，那感觉不像人在游泳，倒像自己是一条鱼，天然的便知道如何顺势，如何逆势，如何借势。这时他已经在了水底，照说眼前所见应该漆黑一片，他身上却发出一片淡淡的红光，能让他把水里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百忙之中发现胸中的丹鱼纹里仿佛离身几厘米，在那里摇头摆尾，那红光却是自它身上上发出来的。但这个时候也没功夫细究，连忙借点这点神异水性，找到了溺水的男女。

溺水的人处于恐惧之中，一遇到施救的人便手脚都要缠上来死死抱住，往往带累救人者。这对男女也一样，郭去疾却觉得自己力大无穷，一手一个揪住，双腿一捣腾，整个人往上浮起，踩着水波而行，当真有《水浒传》里浪里白条张顺提到黑旋风李逵踏浪而行的意思。

把人救上来后，郭去疾一连顿破口大骂，足足输出十来分钟的国骂，最后在这对情侣的千恩万谢中回家去了。他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神异，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起床再揽镜一照，却发现身上的纹身消失得一干二净。次日他再次尝试下水游泳时，又成为了一个实打实的旱鸭子，下水就沉，他救人时那如鱼在水、如龙入海的水性直似昙花一现。如果不是次日那对情侣带着记者上门致谢，成了不大不小的正面新闻的话，整件事仿佛像梦一场。

每当说到这里，郭去疾便把衣服扒开给人看，身上却是一点纹身的痕迹也没有。

他神神叨叨地说：后来才知道，按雕青一脉的理论，纹身可以以形求神，只要得其神，所纹神物的能力便能加持到人身上。祖怀周他在身上纹的那头丹鱼，《述异记》上讲，是住在深渊之中的神物，到了夜里身上会发出火一样的赤光。据说人如用丹鱼的血用来涂脚，就可以在水面上行走，这鱼的灵异自不必多说了。

只可惜当年他醒得太早，以至祖怀周未竣全功，所以那丹鱼纹身无法在他身上长存，丹鱼的水性也没有被他继承下来。

他说得头头是道，却没有人追问他自称是雕青师，是不是后来拜祖怀周为师，也学得了这门奇术。大概觉得他这故事编得好玩，是用来解释自己是纹身师却没纹身的，当得不真。倒是对他当小罗汉的经历感兴趣，追问他们这些小罗汉后来怎么样了。

郭去疾便说，后来就遇上第三次“严打”，他所在的这个城市又小又偏，风气也还好，就这样，还抓了好几个有组织的恶性团伙，给判了刑，上了电视。他们这群小罗汉没什么过分的行为，没被怎么地，却被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老老实实地打工找饭辙去。末了他哈哈大笑道：“这叫饭碗大过天。”听的人也哈哈一笑。

有一年昆墟小聚喝酒时，我问郭去疾，如果有人真的相信他是一名雕青师，请他露一露神奇，他该怎么办？

他翻着白眼说：“毬！那我就告诉他们这只是我随口编的，现在不都说讲故事卖产品么。”

这时酒正喝到酣处，他的锁骨上显露出来一点纹身来，是两只小小的龙角，真是墨分五色，灵动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