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并不宽阔的酒馆,一眼看去便能将全部景色收入眸底,整体大局在见惯了繁华的加百列眼中只能算是狭窄,然而稍稍静下心来去看后,却能留神发现,这里铺砌在诸多条件限制下的细节,就像是稀碎的娇小花蕾,开满了青石地板间的缝隙,不似辉煌殿堂外珍品荟萃的绝艳,也独有一番赏心悦目的滋味。
最先发现门扉响动的人,站在店内位置最里吧台里侧,隐匿在昏黄阴影中的女人发觉了客人的到来,在清晰的摇铃声随着开门的动作响起后及时抬头,遵循礼数与客人对视,习惯性地微笑,开口轻柔而自然的问候道。
“您好。”
看清来人,她放下了两手中拿着的什么东西,从碰撞在吧台里侧的清脆声音来判断,应该是一空一满的两个杯子,分别是玻璃与精铁的材质。
昏黄的灯光下,她短暂地注视了一下推门而入的人,然后没有停顿地轻笑道:“您是第一次来吗?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呢。”
明明是立体深邃,构造锋利,容易显得冷漠厉色的高调长相,她却没有表现出半分的阴暗戾气和距离感。
这是加百列对她的第一印象。
拥有酒馆的女人身形高挑,即使站在高大吧台后面的昏暗处也十分显眼,暗色发红的卷曲长发一直垂到纤细的腰肢位置,很长,苍白面容上,灰色的眼眸隐藏在酒馆暗淡的烛光下,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就算环境如此,一直在骑士团长大的,曾经的骑士团圣女绝佳的目力还是能清晰分辨对方的具体的样貌与穿着,这是个绝对的美人,即使不符合现在审美的柔和类型,也无法否认她美貌上的出色
相貌出众的成熟女人礼数周全,在利贝港这样的地方显得异常特殊,但却并没有显得奇怪,无比自然,不仅没有被所处环境的氛围所排斥,还给人一种就该如此的感觉。
她的确如此低调,也就该如此特别。
她穿着挂有蒸汽齿轮零件的简易服饰,这样的装饰在将蒸汽技术奉为神谕的大路上往往代表了一个人的财富与地位,最为显眼的是系在她衬衫高领外的那枚项链。
她穿的上衣很简约,只有稍稍膨胀的袖子算是不同于普通衬衫的亮点,往下看去,褐色皮质的一片式束腰扣的很紧,将她的身材二次修饰拉长,加百列发觉那件束腰中间相扣的一排扣子上也雕琢了齿轮的文案,她浑身上下裹得都很严实,唯独漏出了那双同她本人一样的,苍白修长,一举一动间都让人心悸的双手。
刚一进来,视线就被吸引过去,明明对方并没有站在多么显眼的地方,甚至算得上是角落,如果她不出声的话,加百列第一个看见的人也未必是她,而这一番观察下来,加百列却感觉这昏暗的空间内只有她一人能入眼,除却她之外再无心思仔细去看其他的什么东西。
对方并没有表明自己便是mystical的老板,加百列得到关于她信息的途径也只有这一眼的观察,但加百列就是下意识觉得,她是这片地带的主人,没有第二种可能。
略微迟疑了一瞬,加百列还是动身走到了店内,压下躁动的心情与被整个店的客人诡异的目光观察的不适,来到了女人的面前。
总觉得有些奇怪。
这样的感觉并不来自周身很不平常,不来源于属于利贝港口‖‖独特风格的气氛,也不来源于其他客人对自己不怀好意的打量,像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在被什么窥探,而这份窥探也与那些客人无关,后者的视线看似阴毒锋锐,但他们根本无法对加百列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充其量就是对这个身份特殊的外来人的情绪倾斜,而她感受到的那份诡异则不同,难以察觉,无锋无形,甚至缥缈到像是错觉,但加百列就是莫名地感到脊背发寒,她还能意识到,如果这份不怀好意落实到了她的身上,那份后果多半是难以掂量的。
如果是以前,这份情绪的确莫名其妙,但如今身处利贝港,加百列初来乍到难以试探其深浅,这份莫名的威胁的重量变质,变成了实实在在能影响到她的未知危险。
很在意自己突如其来的直觉反应,已经陷入了紧张的情绪,却又无从下手分析处理,为了防止自己暴露出不安的情绪,加百列只好开始转移注意力,收回发散的心思,将视线放在了与自己说话的人身上。
如果真是像那个老人所说的一样的话,这家酒馆的生意恐怕包揽了整个利贝港,受客也没有局限,多年以来的积产应该是富得流油,所以这家店里有着很多在利贝港上显得奢侈的珍贵品,比如装酒的玻璃,干净的铁器,馨香的花草,粘稠的蜂蜜等等,这些在利贝港上比单纯的金钱还珍贵的东西,想要拥有的难度不言而喻,而这一切都是靠自己面前的女人得来的。
还有“神酒”的传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这个女人被迷雾包裹,在神秘感的笼罩下魅力倍增,完全不同于在皇宫见到的那些只有一张脸好看的大小姐所谓的美丽动人。
也许是对方眸色太冷的关系,也可能是对方看自己的第一眼时神情有些不对,加百列潜意识中觉得对方并没有她表现得这么温和,心里一直像扎了一根刺一样无法安定下来。
“她的气质与表现和外貌的差异好大……也许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吧,只希望她不会真的做什么。”
“您好,”担心时间过长没有回应会显得无礼,加百列在理清心绪后立即道:“如您所说,我的确是初来乍到。”
“果然啊。”女人垂眸轻笑一声,语气依然温和热络,说出来的话语却不怎么符合她的友善语气了。
“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加百列吧。”
“……”
一瞬间,观察着她的人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那些一直观察着加百列的人目光越发阴暗,加百列浑身一僵,沉默地站在女人面前,女人突然转变的态度搞得她猝不及防,疑虑自己要以什么态度回应才能不让场面更加难以控制。
“啊,请您不要误会,也请您不要多想,毕竟您这样的容貌,特征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说完,灰眼的女人神情不变地凝视着加百列,在她面前身材略显娇小的客人,有着两百年来代表着皇室的白金长发,被规规矩矩编起来盘在了脑后,即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都不曾失去光泽,皮肤白到透明,五官总体比例也与她的身形一样,是精致小巧的柔和类型,不似完全的西方人血脉。
也许是多年来大陆审美而选择的结果,皇室喜爱柔美类型的美人,自然会更多的容纳她们作为妻妾,如此下来,这样的血脉也得以延续。
来自大陆皇城的贵族,她身上的一切都在吸引着人们的目光,然而,最为独特的还是她那双眼眸的颜色,与自己笼罩着雾霾一般的灰色双眼完全不同。
晶莹剔透,放在深邃眼眶里的橙红淡色玻璃,只要稍稍有光照射在上面,便会闪动流光溢彩,像是夕阳下的祖母河里,急湍的流水中碎金般的光。
“您的相貌,发色,眼睛,气态和谈吐,这一切都是您的标志,根据三天前皇家护卫队的船只在港湾上颁布的法令与信息来看,今天应该是您初次登陆利贝港的第一天吧。第一天的深夜没有选择好好休息,为什么冒着陌生危险来到这家酒馆呢?”
询问之下,加百列不禁回想起自己找到这里之前的场景。
那股味道一直充斥在鼻尖。
不,应该说,这样的幻觉念想一直萦绕在脑海之中,自从见证过这样的神奇之后便不曾消退,它存在的可能性甚至划破了外乡人初来乍到的不安与对这样破败混乱的地带,苍茫深夜的恐惧。
“……现在该走哪边……”
来得确实不太容易,老人为她指的路径十分清晰,像是每天都从那里经过一样,描述过程熟练而详细,但寻找的途中仍然十分艰难,利贝港的道路交错太过复杂,各种小巷就像是被绞在一起的蜘蛛网一样,不仅复杂,而且矛盾,混乱到难以理清,却也十分单纯,因为你只要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大致在哪个方向,就算顺着交缠的小径翻墙乱窜,迟早也能找到目的地。
与其说是简单,不妨说是很无脑,因为这里的路径在修建的时候完全没有规划,常年的暴雨经常会冲毁一些路段,利贝港人活的得过且过,只有在没路走的时候才会再次动手修建自己常年居住的海镇,久而久之,这里的道路也混迹在了利贝港海镇的杂乱无章中,成为了混乱中的一部分。
但加百列不能顺着这样的混乱下去,即使身心都被奇异的香味吸引而去,她心中还是牢记着自己为数不多,正在流逝的时间,这样的惦记就像是在她心中放了一盏沙漏一样,晶莹而珍贵的宝物不断从缝隙中流失,代表安全的一端逐渐消失漏走,一点点变得空虚。
更重要的是明早要去迎接母亲的约定。
加百列纵身一跃,跳到了整条街最高的树上,又往上爬了爬,快要到达顶点的时候才停下来抬头仰望天际。
“好暗淡的星光,希望这不会影响到观星定位的准度。”加百列喃喃道:“说是在东边最里的巷子的尽头,只要走到三百米意外就可以闻到烟草和酒液,还有一种莫名的苦味混合在一起的香气,这是酒馆mystical的标志,嗯……接下来应该往这边走。”
为了尽可能的节省时间,加百列几乎将这二十二年里所有辨别方向的本领用了个遍,简直要化身成妖精故事中指南针化成的器灵,即使如此,她依然在这羊肠小道里迷路了三次,还是靠着多年以来锻炼出的体魄翻墙逃出困境的。
等到终于闻到老人所讲述的香味时,加百列的衣服已经有些凌乱了,编好的头发也被缠进了不少落叶,在走错路经过市中心偏右边的巨大齿轮电流混合机器时,还险些被在这样的巨物上休憩的乌鸦落了满身的鸟粪。
“这下找不到我可不会轻易回去,哪怕一晚上不睡觉也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加百列一边往前走去,一边费力的处理自己满头的狼藉:“啊……”
其实不仅仅是好奇了。
捏紧手中准备用来付钱的一条水晶手链,加百列终于苦笑着承认。
如今的自己是真的想要得到些许轻松,不完全是为了探清可能聚集异能者的地段这样伟大的理由,尚且年轻的她再游刃有余,也无法清理这些天以来积压下的疲倦,疲惫的精神迫使她做些什么,而现在就是机会。
……如果“酒”真的有这样的功效……
如果这里真的有异能者的话——
解放压力的舒缓与侦查危险的责任共同驱使她做出了今晚的决定,在混杂着无数未知危险的暗色中寻找这家酒馆。
走到小巷深处之后,入眼的便不只是覆盖一切的黑暗,狭窄的小巷两侧墙壁镶嵌着生了红锈的汽灯,地面也终于不再被腐肉烂骨所覆盖,人为清理的痕迹非常明显。
然后。
然后她就走到了巷子的最深处,推开了酒馆的木质大门。
…………
“确实,找到这里并不容易,”打破沉默,加百列轻笑一声:“请您也不要多想,我只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暂时没有心思休息,又在白天的时候听闻了贵馆的事迹,忍不住半夜跑出来而已。”
“找不到的东西?您现在需要什么呢?希望我这里有您需要的,”女人敲了敲手下的木质吧台,神色一动:“啊,抱歉,还没有向您报上名来,我是mystical的老板,名叫安德鲁.沙辛。再次为我的无礼向您致歉。”
“没关系。”
“那么您想要什么呢?”安德鲁轻笑一声:“难道您有什么喜欢的酒吗?”
“不是,”加百列注视着对方:“请问您这里有气泡水吗?不好单独出售,做成度数低的酒也可以。”
“没有其他的要求吗?”安德鲁看着加百列摇了摇头,了然昂首示意自己明白了,伸手拿过器具:“那我就自由发挥了?”
“好的。”
加百列坐到了离吧台最近的位置上,环顾四周才发现其他的客人都已经离开了,周围空空荡荡,只剩下散落各桌的酒杯表明这里曾经有人光临。
真是受人排斥啊。
也真是心乱,居然这时候才发现。
加百列心中苦笑,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经历,她一时觉得新鲜又陌生,又有些从未处理过的无措,先前在皇都的时候,并非没有对她不友好的人,但是从来没有如此明目张胆针对她的存在。
并非所有的人都会以尊敬仰慕的态度对待她,只要是活着的人,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温柔与喜爱,这是清醒的人都该知道的事情,她因身份尊贵,也必然会因为身份而被部分人所警惕排斥,但她一向不干政事,与父亲敌对的政敌对她的“关照”也不会太过分,至于被人当成洪水猛兽,那可真的是头一次。
“您是一直在皇都长大的吧?”
在加百列沉思之时,安德鲁忽然出声道:“知道利贝港的来历吗?”
“我确实不太了解。”
“那我便为您大致描述一下吧,”安德鲁行云流水地将低度果酒用一旁的小型机器打出气泡,又加了些气酸,看了一眼加百列的表情,微笑继续道:“最初,这里是第二任皇帝为锻炼选择继承人的地方,在每个皇子十五岁前航行至此,在此执行政权三年,管理这片贫瘠之地,三年后返回皇都,最终,在每个成年皇子之中比较成绩,最优者成为最终的继承人。”
“原来是这样的吗……”
“但是,”安德鲁话风一转:“这样的传统在流传到第四任皇帝职权时,他最大的儿子不愿来到这样的地方受苦,正巧自己的父亲体弱多病,便在十五岁之前利用母家势力打压其他的兄弟,本就重病的皇帝被他气的早早去世,而在这时候,其他的皇子完全没有与其争夺皇位的能力,一切便尘埃落地了。”
加百列:“……”
“当大皇子继位后,迅速设法除掉了自己的所有弟弟,然后解决的便是皇子要到利贝港上开阔土地这条晋升令,并将此地设为了流放重罪犯的偏远监狱。两百多年以来,这里放满了无法在太阳底下生存的人,被祖国抛弃的他们没有资格再回到大陆,便在这里繁衍生存,大陆为了管控他们将朝中不受待见的大臣派发过来形成“政会”,来面前维持这里的和平,而在八十年前,皇室在郝释军区旁建立大型监狱,这里便完全失去了作用,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以,大陆王室停止向利贝港传输资源资金,断绝了和利贝港的所有联系。”
“……”
“正因如此,在三天前,忽然有大陆的大型蒸汽船进入我们的海道,还是皇家护卫队的大型蒸汽船,向我们宣布\'圣女\',侯爵,与其家人要在此进行为期三年的赎罪,我们所有的人都将见证这一切,这么声势浩大,可是把我们这些人吓坏了。”
所以啊,你被针对是理所应当的。
……是这个意思吗。